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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报社工作。他相信做过鲁迅先生的同学又做过国民党福建省主席和台
湾省行政长官的陈仪,后来他得罪了报社的上级,丢了官,陈仪也不理
他了。他怀着满腹牢骚到台湾大学教几小时的课,他在给我的信中一则
说:“我也穷得厉害。”再则说:“这半年来在台北所受的痛苦,特别
是精神方面的,这次都和朱洗痛快地说了。”他还说:“我一时既不能
离开台北,只好到训练团去教点课。。”他又说:“训练团也混蛋,〔信〕
既不转给我,也不退还邮局,一直搁在那边。”50 年代初期连陈仪也因
为对蒋介石“不忠”在台北给枪毙了。后来我又听到黎烈文牵连在什么
要求民主的案件里被逮捕的流言。又过若干年我得到了关于他的比较可
靠的消息:患病死亡。
但是我怎样给亡友摘去那顶沉重的“反动文人”的帽子、揩去溅在
他身上的污泥浊水呢?
感谢那位远道来访的女士,她从海外寄来我需要的材料,过去在台
北期刊上发表的文章,一篇很普通的文章,叙述和感想,只有短短的四
页。没有装饰、没有颂扬,似乎也没有假话,但是朴素的文字使我回想
起我曾经认识的那个人。我抄录几段话在下面:
“很少的几副挽联和有限的几只花圈、花篮也都是那些生前的老友
和学生送的。”
“他躺在棺木中,蜡黄的面孔似乎没有经过化妆。。。只有少数要
送葬到墓地的人陪着哀伤的台静农先生谈论黎先生的事迹。”
“黎先生就这样走了,平日里他埋头写作,不求闻达;死了以后仍
然是冷冷静静地走上他最后一段路程。”
“。。晚报报道黎先生卧病的消息以后,曾经有些机关派人前往黎
府送钱,但深知黎先生为人的黎太太怎样说也不接受。。。我觉得这正
是黎先生‘不多取一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的风范。”
我仿佛也参加了老朋友的葬礼,我仿佛看见他“冷冷静静地走上他
最后一段路程”。长时期的分离并不曾在我们之间划一道沟,一直到死
他还是我所认识的黎烈文。
“埋头写作,不求闻达”,这是他从福建的那段生活中、从到台湾
初期碰钉子的生活中得到的一点教训吧,我起初是这样想的,但接着我
便想起来:30 年代在上海他不也就是这样吗?那么我可以这样说吧:有
一段时期他丢开了写作,结果他得到了惩罚。但最后二十几年中他是忠
于自己的,因此在他工作过的地方出现了许多“从黎先生那里直接间接
获得很多东西的文化界人士”。
用不着我替死者摘帽,用不着我替他揩拭污泥,泥水四溅、帽子乱
飞的日子是一去不复返的了。那一笔算不清的糊涂帐就让它给扔到火里
去吧。在那种时候给戴上一顶“反动”的帽子是不幸的事,但是不给戴
上帽子也不见得就是幸运。1957 年我不曾给戴上“右派”帽子,却写了
一些自己感到脸红的反“右”文章,并没有人强迫我写,但是阵线分明,
有人一再约稿,怎么可以拒绝!“文革”期间我靠边早,没有资格批判
别人,因此今天欠债较少。当然现在还有另一种人,今天指东,明天指
西,今年当面训斥,明年点头微笑,仿佛他一贯正确,好像他说话从不
算数。人说“盖棺论定”,如今连这句古话也没有人相信了。有的人多
年的沉冤得到昭雪,可是骨头却不知道给抛到了什么地方;有的人的骨
灰盒庄严地放在八宝山公墓,但在群众的心目中他却是无恶不作的坏
人。我不断地解剖自己,也不断地观察别人,我意外地发现有些年轻人
比我悲观,在他们的脑子里戴帽或者摘帽、溅不溅污泥都是一样。再没
有比“没有信仰”、“没有理想”更可悲的了!
我不能不想起那位在遥远地方死去的亡友。我没有向他的遗体告
别,但是他的言行深深地印在我的心上。埋头写作,不求闻达,“不多
取一分不属于自已的东西”,这应当是他的遗言吧。
只要有具体的言行在,任何花言巧语都损害不了一个好人,黑白毕
竟是混淆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