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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午夜里办这,比较困难。总之,我要试试。”
“该这样的。”
“他们也许会答应,可是他们不来呢?”
“我的丈夫陪您去,愿意也好,强迫也好,带他们回来。”
“您不能独自一个人留在这儿,夫人。”
“我!……”她因为遭到顶撞,也出自要对反对她的意志作出愤怒抗议,几乎是喊出来的。接着她用不容争辩的权威发言方式阐述了现况上的需要:应当在一小时以内找来实习医生和陪床,以防止任何事故。为了找来这些人,得有人去从床上叫起来,还得领他们来。这只有她的丈夫能办到。这段时间里她将留在病人身边。她,这是义务也是权利。她只是完成她作为一个朋友的作用,作为一个女人的任务。加之她愿意这么办,谁也劝阻不了她。
她的论点是明智的,应该同意,于是大家决定照这样办。
她已经站起来了,一心想他们动身,急着盼到他们早早走远好单独留在这儿。现在为了当他们不在时,一点不手忙脚乱,她听着医生的嘱咐,努力争取理解、记住、一事不忘。画家的贴身仆人站在她的旁边也在听,他的后面是他的妻子兼女厨师。她在开始敷药包扎时帮过忙,用点头表示她也一样懂了。等到伯爵夫人像上课似的复述完了这些指示,她就催这两个男人快走,并且对她的丈夫反复说:
“快回来,最要紧的是快回来。”
“我用我的双座车带您去,”医生对伯爵说,“它会带您跑得快些。一小时之内您就会回来。”
在动身以前,医生重新检查了伤病人很久,为的是让自己放心病况。
纪叶罗阿仍在犹豫。他说:
“您不觉得我们这样做有什么不谨慎吗?”
“不,没有危险。他要的只是休息和安静。纪叶罗阿夫人必须注意不要让他说话,也尽量少对他说话。”
伯爵夫人愣住了,接着说:
“那么不得对他说话?”
“啊,不,夫人。请拿张椅子呆在他旁边。他会不觉得孤单,觉得舒服。可是别让累了,别让说累了或者想累了。早上九点钟的时候我会来。再见了,夫人,我向您表示我的一切敬意。”
他深深地鞠躬,走了。公爵跟在后面反复说:
“您别着急,我亲爱的,一小时以内我就会回来,您就可以回家了。”
等到他们动身了,她听见楼下关门的声音,接着是双座马车在马路上越走越远的车轮声音。
仆人和女厨子呆在房间里听候命令。伯爵夫人放了他们的假。
“你们退下去吧,”她对他们说,“要是我需要什么的时候我会打铃。”
他们也走开了。这样她就单独在他身边。
她回来紧靠着床,将她的双手放在枕头的两边,也就是这个亲爱的头的两边,她弯下腰端详它,后来她紧紧靠近他的面庞,像朝着他的皮肤上低声说几句话似的:
“是您自己将您扔到车下去的吗?”
他尽力好歹算微笑地回答说:
“不,是它压到我身上来的。”
“这不是真话,是您。”
“不,我向您保证这是它。”
安静了一会儿。在这一瞬间,这两个灵魂在目光里相互缠绵,而后她低声说:
“唉!我亲爱的,亲爱的奥利维埃!真不该让您走了,没有把您留下!”
他确信不疑地说:
“这事我迟早总会发生的,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他们仍然互相看着,想设法看到他们更秘密的思想。他接着说:
“我不相信我会复原,我太痛了。”
“您很痛?”
“噢,是的。”
再弯下一点腰,她将嘴唇轻轻压到他的前额上、眼睛上,而后轻轻慢慢地吻他的两颊,柔和得像抚慰似的。她翘起的嘴唇刚刚碰到他,发出孩子亲吻时作出的轻微吸气声音。这样过了好久好久。他任这阵温柔轻巧的抚爱一阵阵降临他的身上,它们好像使他平静,清凉,因为他收缩了的脸比以前抽搐得少些。
后来他说:
“安妮?”
她停下了吻,听着:
“什么?我的朋友。”
“您得允许我一件事。”
“我允许您的任何要求。”
“假使我在天明之前没有死,您发誓给我将安耐特带来,一次,就只一次!我真不愿意在没有再见她之前死掉……您想想明天……在这时候……我也许……可能我会永远闭上了眼睛……而我将永远看不见你们……我……看不见您……也看不见她……”
她止住了他,心都撕碎了:
“唉!您别说了……您别说了……是的,我答应您带她来。”
“您发誓?”
“我发誓,我的朋友……可是,您别说了,别说话了。您使我极痛苦难受……您别说了。”
他脸上所有的皱纹都起了一阵急骤的痉挛,等痉挛过去后,他说:
“要是我们呆在一起的时间只剩一会儿了,那一点也不要浪费,让我们利用它说声永别了。我曾太爱您了……”
她低声叹息说:
“而我呢……我一直都这么爱您!”
他仍然说下去:
“我是靠您才有好运气的。只有最后这些日子才是难过的……这一点不是你的问题……唉,我可怜的安妮……人生有时何其悲惨……死又何其艰难!……”
“别说了,奥利维埃,我求求您……”
他继续说,没有听见她的:
“要是您没有生这个女儿,我这一辈子多幸福……”
“别说了……我的天……别说啦……”
他是在想,而不是在说:
“唉!创造生命、创造人的这一位太盲目了,或者太坏了。”
“奥利维埃,我求求您……要是您曾爱过我,就别说了……别再这样说了。”
他细细看看弯身对着他的脸,她也那么苍白,她也有一种临死的气色,于是他缄默了。
她于是坐到了围椅里,靠着他的床,又握住了他伸在床单上的手。
“现在我禁止您说话。”她说,“不要再动,您想想我,我也一样想您。”
他们重新开始相互看着,不动,由他们肌肤的炽热接触连在一起。她轻轻地摇着她握住了的发烧的手,他略略闭拢一点手指来答复这种照拂。这种捏紧每次都给他们诉说了点什么,使他们想起他们已经结束的一点儿回忆,激起了在他们记忆中已经停滞的往事柔情。每次捏紧说的都是一个秘密的问题,又都是一个隐秘的答案;伤心的问题和伤心的答案,一桩古老爱情里的“您还记得吗?”
在这次临终的,也可能是最后的一次幽会里,他们的灵魂又重沿着岁月追溯两情眷恋的历史。在这间房里除了火花的爆裂声外,听不到别的声音。
像是从梦中醒来,他吓得一跳猛然说:
“您的信!”
她问道:
“什么?我的信?”
“我可能还来不及毁了它们就死了。”
她嚷道:
“嗨!那对我有什么要紧!这不挺好。有人找到它们,念念它们。我不在乎这!”
他回答:
“我呢,我不愿意。您起来,安妮,打开我书桌底下的抽屉,那个大的,它们全在,该全部拿来扔到火里。”
她一点不动,仍然有气,好像他在劝她干件卑鄙的事情。
他接着说:
“安妮,我求您。要是您不做就会使我痛苦、紧张、心神不安。您想想,要是它落到了什么人手里,不管是谁,一个公证人、一个仆人……或者甚至您的丈夫手里……我不愿意……”
她站起来还在犹豫并重复说:
“不,这太难了,这太残酷了。我觉得您就像叫我去烧掉我们俩的心。”
他恳求,脸痛苦得变了形。
看到他这样受罪,她退让了,朝那件家具走过去。打开了抽屉,她看到里面齐沿堆满厚厚的信,一堆上面摞着一堆。她认出了在所有信封上都有她经常写的那两行地址。她记得它们,这两行——一行是男人的名字,一行是路的名字——就和记得她自己的名字一样,就和人们能记得代表他生命中一切希望和幸福的那几个字一样。她看着这,这些小小的方东西装的是一切她所能描述的爱情,一切能从她心窝里掏出来,为了给他而使上一点儿蓝墨水寄托到白纸上的爱情。
他设法在枕头上转过头来看她,于是他又说了一次:
“快把它们烧了。”
于是她从中拿出了两束,在手中抓住了一会儿。这事使她感到沉重痛心;在里面有那么多的各式各样事情,有的生机勃勃,有的已成陈迹,它们曾那么甜蜜、真挚、理想,现在都成往事。这是她的灵魂,她的心的心,在那儿保存着她爱情生涯的精华;于是她想起来,曾为了爱情抱着何等谵妄胡乱勾画过某些女人,又曾抱着何等的激奋和对生活的酩酊,向谁人倾倒还将他赞颂。
奥利维埃重又说:
“烧了,烧了它们,安妮。”
双手用同样的姿势,她将两扎信件扔进了壁炉里。信落到柴火上时散落开来。接着她又从书桌里再抓了些扔到上面,接着又抓,动作迅速,很快的一上一下,好快快地干完这件可怕的工作。
等到壁炉满了,抽屉空了,她站着不动,等着看几乎被压熄了的火焰沿着这小山般的信封周沿爬上来。它们首先从边缘进袭,啮掉四角,在纸的毛齿上蔓延,熄灭了又着起来,变得旺起来。这只是顷刻之间的事,在白色的锥体周围是一圈腰带似的明亮火焰,让房间里充满了光明。光照着这个站立的女人和躺着的男人,这是他们的爱情在燃烧,这是他们正在变成灰烬的爱情。
伯爵夫人转过身来,在这堆熊熊火焰的阵阵闪光下,她看到了她的朋友神色不安地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