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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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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怪我不对,有什么办法。”
  “姐姐劝我别那么做,说我太斤斤计较,太耍小孩子脾气。”
  “不过这回心里总算痛快了吧,报复完后?”
  “嗯。”
  “那不就行了。”
  “你真够宽宏大量的。”绿子说,“渡边君,你真的半年都没干那个?”
  “没有。”我回答。
  “那么,上次你陪我睡觉时是很想很想干的吧?”
  “噢,大概是吧。”
  “可干吗没干?”
  “你现在是我最宝贵的朋友,我不愿意失去你。”我说。
  “当时你要是死乞白赖,我恐怕很难拒绝的,那时候简直都瘫痪了。”
  她浅浅地一笑,手温柔地放在我手腕上:“我,那之前就已决定相信你,百分之百地。所以即使那时候我都能放心大胆地只管睡。心想和你在一起不要紧,用不着担心。睡得很香吧,我?”
  “嗯,的确。”
  “假如你不是那样,而是对我说:”喂绿子,和我干吧,那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和我干!‘我说不定就真的干了。不过,你可别因为我这么说就认为我勾引你,挑逗你,我只是想把我感觉到的毫无保留地告诉你。“
  “知道。”我说。
  我俩边吃饭,边交换看了选课登记卡,发现有两门课我们都选了,就是说每周可以同她见面两次。接下去,她谈了自己的生活。说她姐姐好长时间都过不惯公寓生活,因为同她们以往的人生相比着实可谓养尊处优,而她们早已习惯同时护理病人和给店里帮忙那种每天忙得团团转的生活。
  “不过,近来她终于转过弯来了。”绿子说,“说我们自身的生活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无须顾忌谁,尽情舒展手脚就是。但我们还是感到心神不定,就像身体离开地面两三厘米似的。总觉得是在做梦,觉得现实中不可能存在如此快活的人生,而肯定马上就会掉到苦海里去,弄得两人紧张得很。”
  “好一对苦命姐妹。”我笑道。
  “过去太残酷了。”绿子说,“也罢,往后我们狠狠地捞回来。”
  “哦,你俩怕是做得到的。”我说,“你姐姐每天做什么?”
  “她的一个朋友最近在表参道附近开了一家首饰店,每周去帮三次忙。其余时间就学做菜,或同未婚夫幽会,再不就看电影、发呆,总之在享受人生乐趣。”
  她打听了我的新生活。我讲了房间的配置,宽阔的庭园,叫“海鸥”的猫,以及房东等等。
  “有意思?”
  “不坏。”我说。
  “可就是没精神。”
  “可惜了大好春光。”
  “可惜还穿着她给织的漂亮毛衣。”
  我吃了一惊,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紫色毛衣:“你怎么会知道?”
  “你这人真算老实。那肯定是挖苦你的嘛!”绿子意外似地说道,“干吗没精神?”
  “我倒想拿出精神来。”
  “你把人生当做饼干罐就可以了。”
  我摇了几下头,看着绿子的脸说:“可能是我脑筋迟钝的关系,有时捉摸不透你说的什么。”
  “饼干罐不是装有各种各样的饼干,喜欢的和不大喜欢的不都在里面吗?如果先一个劲儿地挑你喜欢的吃,那么剩下的就全是不大喜欢的。每次遇到麻烦我就总这样想:先把这个应付过去,往下就好过了。人生就是饼干罐。”
  “倒也是一种哲理。”
  “不过这可是实实在在的,是我从切身体会里学得的。”绿子说。
  正喝咖啡时,闯进两个绿子同学模样的女孩,和绿子交换看了选课登记卡,随即东拉西扯起来,什么去年德语成绩如何,什么在学潮冲突中你受伤了,什么这双鞋不错在哪里买的。在似听非听的时间里,我竟觉得那些话仿佛是从地球背面传来的。我边喝咖啡边观望窗外景致。校园春景一如往年:天空迷蒙,樱花开放,一眼即可看出是新生的男男女女抱着新书在路上走动。如此观望之间,神思又有点恍惚起来。我想起今年仍不能返回大学的直子。转眼又看见窗台放着一个小玻璃杯,插有一枝金凤花。
  两个女孩道声“回头见”返回自己座位后,我和绿子走出店,在街上相伴散步。我们转了家旧书店,买了几本书,又进饮食店喝了杯咖啡,然后去娱乐厅玩了一会弹球游戏,接着坐在公园长凳上说话。差不多都是绿子一人唱独角戏,我哼哈作答。绿子说口渴,我去附近糕点铺买来两罐可乐。那时间里她用圆珠笔在稿纸上“刷刷”写着什么。我问写什么,她答说没写什么。
  3点半时,她说得赶紧回去,讲好和姐姐在银座会面。我们步行到地铁站,在那里分手。分手时她把那张稿纸一叠四折塞进我外套口袋,叫我到家后再看。而我是在电车中看的。
  恕我免去客套。
  这封信是在你去买可乐的时候写的。给凳子邻座的人写信,在我还是初次。但不这样做,似乎很难把我想说的传达给你。因为无论我说什么你几乎都听不进去,是吧?
  嗯,你可知道?今天你做了一件十分使我伤心的事:你甚至没有注意到我发型的变化吧?我辛辛苦苦地一点点把头发留长,好不容易在上周末把发型变得像个女孩儿模样,可你连这点都未察觉吧?我自以为十分可爱,加之久未见面,本想吓你一跳,然而你根本无动于衷,这岂不太跟人过不去?反正你现在恐怕连我穿什么衣服都记不起来了。我也是个女孩儿!你就是再有心事要想,也该多少该正眼看我一下才是。只消说上一句“好可爱的发型”,往下无论你做什么,哪怕再心事重重,我都会原谅你。
  所以,我现在向你说谎,什么要同姐姐在银座会面,全是谎话。本来我打算今天住在你那里,睡衣都带在身上。是的,挎包里装有睡衣和牙具。哈哈哈,傻瓜似的。但你偏偏不肯邀我去你住处。不过也好,既然你不把我放在心上而似乎乐得一人孤独,那么就让你孤独去,去绞尽脑汁想各种事情,想个彻底!
  不过这也并非说我对你有多么恼火。我仅仅是感到寂寞。因为你对我没少热情关照,而我却一次也没为你效力。你总是蜷缩在你自己的世界里,而我却一个劲儿“咚咚”敲门,一个劲儿叫你。于是你悄悄抬一下眼皮,又即刻恢复原状。
  现在你手拿可乐回来了,一副边走边沉思的样子,我恨不得你跌一跤才解气,可你并未跌跤。你正坐在旁边,“咕嘟咕嘟”喝可乐。买可乐回来时,我还期待你注意到我的发型,说上一句“嗬,发型变了嘛”,结果还是落空了。假如你注意到,我会把这封信撕得粉碎,说:“喂,去你那里好了,给你做一顿香喷喷的晚饭,然后和和气气地一起睡觉。”但你俨然一块铁板似的麻木不仁。再见。
  附记:下次在教室见面不要打招呼。
  我从吉祥寺站往绿子公寓打了次电话,没人接。由于没有特别要做的事,我便在吉祥寺的街头走来转去,想物色一份能够边上学边做的临时工。我是周六周日两天空闲,周一周三周四可以从5点开始。但同这张时间表完全吻合的工作找起来谈何容易。我泄了气,走回住所。买晚间吃的东西时顺便又给绿子打了次电话,是她姐姐接的,说绿子尚未回来,什么时候回来也不清楚。我道过谢,放下听筒。
  晚饭后,想给绿子写信,但反复写了几次都没写好,最后给直子写了一封。
  我写道:“春回大地,新的学年开始了。不得相见,实在怅惘莫名。我很想见你,同你说话,无论通过什么形式都可以。但不管怎样,我都决心自强不息,此外别无他路可走。”
  “此外,这是我自身的问题,也许对你无关紧要——我没有同任何人睡觉。因我不愿忘记你接触我时留下的感觉。对我来说,那比你想的还要重要。我经常追忆当时的情形。”
  我把信装入信封,贴上邮票,坐在桌前盯着看了半天。这封信虽说比以往简短得多,但我自忖这样反倒能更好地传情达意。我往杯里倒了3厘米高的威士忌,喝了两口,栽倒睡觉。
  ※
  第二天,我在吉祥寺站附近找了份只周六周日去两次的临时工。是在一家不大的意大利风味饭店当男侍,条件虽一般,但供应午餐,还给交通费。周一周三周四休晚班时——他们经常休息——我来代替上班也可以,作为我可谓求之不得。店主还说,做满三个月后,给提一次工资,并希望这个周六就开始。同新宿唱片店那个不三不四的店长相比,这位男子看起来相当老实厚道。
  我给绿子公寓打去电话,还是她姐姐出来接,告诉我绿子从昨天到现在一直没回家,她自己也想知道绿子去了哪里,并用疲倦的声音问我知不知道线索。我知道的只是绿子挎包里装有睡衣和牙具。
  星期三上课时,我见到了绿子。她穿一件类似艾蒿色的毛衣,戴一副夏季常戴的深色太阳镜。坐在最后一排,同以前见过一次面的戴眼镜的小个子女孩说话。我走过去,对绿子说课后有话说。戴眼镜的女孩儿先看看我,随即绿子也看看我。绿子的头发较之以前,那样式的确相当带有女性的风韵,显得成熟不少。
  “我,有约会的。”绿子略微歪起脖颈说。
  “不占你多少时间,5分钟就行。”
  绿子摘下太阳镜,眯细眼睛,那眼神活像在眺望对面100米开外一座行将倒塌的报废房屋:“我不想说,对不起。”
  眼镜女孩儿看着我,仿佛在说:人家说不想同你说话,对不起。
  我在最前排的右端坐下,开始听课(讲的是田纳西。威廉姆斯戏剧的总论及其在美国文学中的地位)。课讲完时,我慢慢数罢一二三向后看去——绿子已不见影了。
  对于只身独处的人来说,4月实在是不胜凄寂的时节。4月里,周围的人无不显得满面春风。人们脱去外套,在明媚的阳光下或聊天,或练习棒球,或卿卿我我。而我却孑然一身,形影相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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