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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片云--琼瑶-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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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想坐起身子,他按住了她。 

  “别起来,也别照镜子,因为你的额头又青又紫。”他俯下头来,在她额上轻轻的吻 了一下,像童年时代他常做的,是个大哥哥!他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眼睛里有著雾气。“ 昨晚我发疯时说的话,你可以全体忘记,我永远不会勉强你做你不愿意的事。利用这一天 的时间,你好好的想一想。”他站起身来,预备离去,她下意识的抓住了他的手,说了句 : 

  “友岚,你没有刮胡子!” 

  他站住,笑了。“没关系,建筑公司不会因为我没刮胡子,就开除我,你呢?”他凝 视她。好半天,他才低沉的说:“我总觉得一个大男人,说‘我爱你’三个字很肉麻,可 是,宛露……”他低语。“我爱你!”他走了,她望著他的背影,一时间,觉得心如刀绞 ,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心痛。哦!她咬紧嘴唇,在内心那股强烈的痛楚中,体会到 自己又成为一个钟摆。摇吧!摇吧!摇吧!她晕晕的摇著,一个钟摆!一片飘流无定的云 ! 

  她不知道在床上躺了多久,终于,她慢吞吞的起了床,头还是晕晕的,四肢酸软而无 力。屋子里好安静,友岚和顾仰山都去上班了,家里就只剩下了两个女人。顾太太并没有 进来看看她,是的,家门不幸!娶了一个像她这样的儿媳妇,实在是家门不幸!她走到梳 妆台前面,凝视著自己,身上,还是昨天上班时穿的那件衬衫和长裤,摔倒后就没换过衣 服。她下意识的整理了一下服装,又拿起梳子,把那满头零乱的头发梳了梳,她看到额上 的伤处了,是的,又青又紫又红又肿,是好大的一块。奇怪,也是一个圆,也是一个圈圈 ,也是一个烙印,她丢下了梳子,走出了房间。

  客厅里,顾太太正一个人坐在那儿发怔。看到宛露,她面无表情的问了句:“怎样? 好一点没有?” 

  “本来就没什么。”她低低的说,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忽然觉得在顾太太面前,她自 惭形秽!为什么顾太太不像往日那样对她亲热了,宠爱了?是的,家门不幸!娶了这样的 儿媳妇,就是家门不幸!“宛露,”顾太太注视著她,终于开了口,这些话在她心里一定 积压了很久,实在不能不说了。“你和友岚,也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你们这件婚事,也 是你们自己做的主,我们这个家庭,也算够开明够自由的了。我实在不懂,你还有什么不 满足?”她低下头去,无言以答,只喃喃的叫了一声: 

  “妈!”“好歹今天你也叫我一声妈,”顾太太凝视著她,点点头说:“你也别怪我 把话说得太重了。你是一个结了婚的女人,到底不比你做小姐的时代。固然现在一切都讲 新潮,可是,结了婚毕竟是结了婚,传统的道德观念和拘束力量永远存在,你如果想突破 这个观念,你就是走在道德轨道之外的女人!在现在这个时代,男人在外面拈花惹草,往 往还津津乐道,女人一失足,就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男人风流没有关系,女人一风流就 是淫荡!你必须想想清楚,我们从未嫌弃过你的身世或一切,你也别让顾家的姓氏蒙羞! ” 

  “妈!”她惊愕的喊,冷汗从额上和背脊上冒了出来。“姓氏蒙羞”!这四个字第一 次听到,是孟樵的母亲说出来的!而今,友岚的母亲也这样说了吗?她又开始觉得头晕了 ,觉个整个心灵和神志都在被凌迟碎剐,但是,顾太太说的是真理,代表的是正气,她竟 无言以驳。 

  “宛露,”顾太太的声音放柔和了。“或者我的话说得太重了,但是,你也是个通情 达理的孩子,你该了解一个母亲的心情。我无法过问你们小夫妻的争执,可是我看到我儿 子的憔悴……”电话铃蓦然的响了起来,打断了顾太太的话。顾太太就近拿起了电话,才 “喂”了一声,宛露就发现顾太太的脸色倏然间变为惨白,她对著电话听筒尖声大叫: 

  “什么?友岚?从鹰架上摔下来?在那里?中心诊所急救室……”宛露砰然一下从沙 发上直跳起来,鹰架!那只有老鹰飞得上去的地方!鹰架,刹那间,她眼前交叉著叠映的 全是鹰架的影像。她冲出了大门,往外面狂奔而去。中心诊所,友岚,鹰架!她听到顾太 太在后面追著喊: 

  “等我呀!宛露!等我呀!” 

  她不能等,她无法等,拦住一辆计程车,她冲了上去。中心诊所!友岚!友岚!友岚 !车子停了,她再冲出来,踉跄著,跌跌冲冲的,她抓住一个小姐,急救室在什么地方? 鹰架!哦,那高耸入云的鹰架!友岚!她心里狂呼呐喊著,只要你好好的,我做一个贤妻 ,我发誓做一个贤妻,只要你好好的,我躲在你的瓶子里,永远躲在你的瓶子里……她一 下子冲进了急救室。满急救室的医生和护士,她一眼就看到了友岚,躺在那手术台上,脸 孔雪白。一个医生正用一床白被单,把他整个盖住,连脸孔一起盖住……。 

  她扑了过去,大叫:“不!不!友岚!友岚!友岚!” 

  “他死了!”一个医生把她从友岚身边拉开,很平静的在说:“送到医院以前就死了 !” 

  不要!她在内心中狂喊,回过头去,她正好一眼看到刚冲进来,已经呆若木鸡般的顾 太太。出于本能,她对顾太太伸出手去,求助般的大叫了一声: 

  “妈!”这声“妈”把顾太太的神志唤回来了,她顿时抬起头来,眼泪疯狂的奔流在 她的脸上,她恶狠狠的盯著宛露,嘶哑的喊:“你还敢叫我妈?谁是你的妈?你已经杀了 我的儿子了!你这个贱人!”宛露脑中轰然乱响,像是几千几万个炸弹,同时在她脑子中 炸开。她返身冲出了急救室,冲出了医院,仰天狂叫了一声:“啊……”她的声音冲破了 云层,冲向了整个穹苍。一直连绵不断的,在那些高楼大厦中徊响。

尾 声 

  在台北市郊的一座山顶上,“平安精神病院”是栋孤独的、白色的建筑。这建筑高踞 山巅,可以鸟瞰整个的台北市。在病院的前面,有一片好大好大的草原。 

  天气已经相当冷了,是暮秋的时节。医院大门前的一棵凤凰木,叶子完全黄了,筛落 了一地黄色的,细碎的落叶。寒风不断萧萧瑟瑟的吹过来,那落叶也不断的飘坠。 

  有两个中年的女人走进了病院,一面走,一面细声的谈著话,其中一个,穿著藏青色 的旗袍,是段太太。另一个,穿著米色的洋装,却是那历尽风霜的许太太,一个是宛露的 养母,一个是宛露的生母。“据医生说,”段太太在解释著,满脸的凝重与绝望。“她可 能终生就是这个样子了,我们也用过各种办法,都无法唤醒她的神志。唯一可以做的,就 是给她个安静的、休养的环境,让她活下去。或者有一天,奇迹出现,她又会醒过来,谁 知道呢?我们现在只能期望于奇迹了。” 

  许太太在擦眼泪,她不停的擦,新的眼泪又不停的涌出来。“是我害了她!”许太太 喃喃的说。“或者,是‘爱’害了她!”段太太出神的说,仰头看著走廊的墙角,有一只 蜘蛛,正在那儿结网。她下意识的对那张网看了好一会儿,又自言自语的说:“爱,是一 个很奇怪的字,许多时候,爱之却适以害之!” 

  她们走进了一间病房,干干净净的白墙,白床单,白桌子,宛露穿著一身白色的衣服 ,坐在一个轮椅上。有个医生,也穿著白色的衣服,正弯腰和宛露谈话。抬头看到段太太 和许太太,那医生只点了个头,又继续和宛露谈话。宛露坐在那儿,瘦瘦的,小小的,文 文静静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眼睛直直的望著前方。“你姓什么?”医生问。 

  “我是一片云。”她清清楚楚的回答。 

  “你叫什么名字?”“我是一片云。”“你住在什么地方?”“我是一片云。”“你 从那儿来的?”“我是一片云。”医生站直了身子,望著段太太。 

  “还是这个样子,她只会说这一句话。我看,药物和治疗对她都没有帮助,她没有什 么希望了。以后,她这一生大概都是一片云!”“请你们把这片云交给我好不好?”忽然 间,有个男性的、沉稳的、坚决的声音传了过来。段太太愕然的回过头去,是孟樵!他憔 悴的、阴郁的站在那儿,显然已经站了很久了。“孟樵?”她惊愕的。“你预备做什么? ” 

  “接她回家。”他简单明了的说。 

  “你知不知道,”段太太说:“她很可能一生都是这样子,到老,到死,她都不会恢 复。” 

  “我知道。”孟樵坚定的看著这两个女人。“请你们把她交给我,或者,我可以期待 奇迹。” 

  “如果没有奇迹呢?”段太太深刻的问。 

  “我仍然愿意保有这片云。”孟樵沉著的回答。 

  段太太让开了身子,眼里含满了泪。 

  “你这样做很傻,你知道吗?她会变成你的一项负担,一项终生的负担。”“宛露说 过,爱的本身就是有负担的,我们往往也就是为这些负担而活著。”孟樵沉稳的说:“把 她给我吧!” 

  段太太深深的注视著他。 

  “带她去吧!”她简单而感动的说。 

  孟樵走了过去,俯下身子,他审视她的眼睛,她的瞳仁是涣散的,她的神态是麻木的 ,她的意识,似乎沉睡在一个永不为人所知的世界里。“你是谁?”他问。“我是一片云 。”“我是谁?”他再问。“我是一片云。”“记得那个皮球吗?”“我是一片云。”他 闭了闭眼睛,站起身来,他一语不发的推著那轮椅,把她推出那长长的走廊,推出大门, 推下台阶,推到那广大的草原上。一阵晚风,迎面吹来,那棵高大的凤凰木,又飘坠下无 数黄色的叶子,落了她一头一身。他低头望著她,依稀彷佛,像是久远以前的“金急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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