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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月 作者:吉本芭娜娜-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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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雄一接了电话。 
  “雄一?” 
  我松了一口气。 
  “是美影啊?你怎么知道这里?啊,对啦,是知花告诉的吧?” 
  相隔稍远的那平静的声音,穿过电缆,透过夜色,飞驰而来。我闭上眼睛,倾听雄一亲切的声音,听起来犹如寂寞无聊的波涛声。 
  “那儿,有什么东西?” 
  我问他。 
  “迪尼斯,不,瞎扯瞎扯。山上有一个神社,就那个神社有名。山脚下净是旅馆,里面都是豆腐做的和尚菜。我今天晚上也吃了和尚菜。” 
  “是什么菜?怪有趣的。” 
  “哦,你对这个有兴趣?那个菜统统是豆腐,豆腐。好吃倒好吃,总之全是豆腐。蒸豆腐羹、烤豆腐串、油炸豆腐、烩豆腐、麻油豆腐,全都放豆腐。清汤里不用说也有豆腐九。我想吃点硬的东西,最后是饭,结果等来的是茶粥。我都觉得成了老头了。” 
  “真是巧合,这一会儿我也饿着呢!” 
  “怎么你不是住在菜肴有名的旅馆里吗?” 
  “上的菜全是我不喜欢的。” 
  “全是你不喜欢的?你不爱吃的东西是很少的呀,好惨。” 
  “不要紧,明天有好吃的。” 
  “你倒不错。我明天早上的饭都不用想……恐怕是豆腐汤。” 
  “用固体燃料烧小沙锅的那种,没错吧?” 
  “啊,知花喜欢吃豆腐,就乐滋滋地给我介绍了这里。这儿的确是不赖的旅馆。窗口很大,可以看见瀑布。可是我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需要大量的卡路里,我想吃油性大的东西哩。真奇怪呀,在夜空下,我们两人这会儿同时在饿着肚皮。” 
  雄一笑了。 
  我觉得十分滑稽,这时候我马上就要吃盖浇饭了,可是不知为何不能洋洋自得地说出口。总觉得这是一种无以复加的背叛行为,我想让雄一的心里产生一种和他一同挨饿的感觉。 
  那一刹那,我的感觉突发锐光,仿佛洞穿一切,无所不晓。 
  在被死亡围困的黑暗之中,两人心心相连,正在沿着一个缓缓的弯路绕行。可是越过这弯路,将会各奔前程。此刻错过这里,那么我们两人将会永远成为朋友。 
  必定如此。我知道。 
  我不知道如何应付,不过还觉得即便成为朋友也无妨。 
  “什么时候回去?” 
  我问。 
  雄一沉默半晌后说: 
  “很快。” 
  这家伙,扯谎都不会,我想。只要钱够用,他就一定逃之夭夭。正如这次一拖再拖之后才告诉我惠理子的死讯一样,他自以为是地带着歉疚之情,不与我联系。这是他的性格所致。 
  “那好,再见。” 
  我道别。 
  “嗯,再见。” 
  他一定是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想要逃离。 
  “可别割手腕血管啊!” 
  我笑着说。 
  “唏。”雄一也笑了,道别之后放下了电话。 
  一股难以承受的虚脱感突如其来,我放下电话后一动不动,怔怔地望着面店的玻璃门,呆呆地听着外边阵阵风声,其间传来街上行人互相道冷的声音。今天在世界的每个地方,夜色同样降临,同样逝去。在深不可及的孤独之渊,此次我真的要沦为一人了。 
  人不是屈服于环境与外界的力量,而是败倒在来自内部的压力。我的心底深处生出这种想法。我浑身被无力感裹住,现在,正是眼前不愿丧失的东西就要消失,可是偏偏毫不焦虑,也不悲切。只是沉于昏昏暗暗之中。 
  我愿在阳光鲜花更为迷人娇艳的地方,慢慢思索。但那时定然为时太晚。 
  过了片刻,盖浇饭来了。我振作精神,掰开筷子。我正腹内空空,外表看起来这盖浇饭味道不错。吃了几口,那味道好极了,真是味佳绝伦。 
  “老伯伯,这饭好吃极了!” 
  我抑制不住地大叫起来。 
  “是吧?” 
  老伯伯得意地笑了。 
  虽说此刻饥饿难忍,但我毕竟是内行。这盖浇饭做得手艺非同寻常,以致于令人感慨能吃上这盖浇饭实在是幸运。牛排的质量,汤汁的味道,鸡蛋和圆莸的火候,米饭的软硬程度,无懈可击。 
  我想起来白天老师提到过这里,实际上要到这里采访。我的运气不错。唉,雄一在这里多好啊,这一念头瞬间掠过,我冲动地叫了起来。 
  “老伯伯,这盖浇饭可以带回去吗?再做一个好吗?” 
  出了饭店,已近半夜。我已吃得腹满肚胀,手里拎着礼品盒,里面装的盖浇饭还热着。我一个人立于路边,不知如何是好。 
  本来我是怎么打算的呢?怎么办呢……正在左思右想,一辆出租车误以为我在等车,滑到我跟前。当我看到空车的红字时,下了决心。 
  我上了出租车,问司机: 
  “到I市去不去?” 
  “I市?”司机回过头来惊诧地问,“我是求之不得,可是路远,费用也高,小姐。” 
  “可以,我有点急事。”我大大方方地说,就像是走到王太子面前的杰诺·达尔克一样。我想这样可以得到信任。“到那里之后,我先付你到那儿的费用。你在那里等我20分钟,等我办完事,再回到这里。” 
  “爱情行动。” 
  他笑了。 
  “哈,就算是吧。” 
  我苦笑道。 
  “那好,走。” 
  夜幕中出租车向I市飞驰而去,载着我和牛排盖浇饭。 
  因为白天我工作太劳累了,开始打起盹来。当车驶入几乎没有其他汽车的单行道时,我猛然醒了过来。 
  手脚还带着睡梦中的余温,只有意识清醒,好像处于“苏醒”过来时一样。在昏暗的车内我向车窗靠过去,重新坐直。 
  “路上空,走得快,眨眼就到了。” 
  司机说。 
  我应了一声,仰望天空。 
  明月高悬,横行夜空,华光朗然,群星黯然失色。月满如圆。时而隐于云后,时而闪出圆月。车内闷热,呼出的热气给车窗玻璃蒙上了一层雾气。树木、田野、山峦的剪影宛如剪纸画一般在窗外飞过。偶尔卡车带着刺耳的声音超越过去。随即四周又落入沉寂。柏油路泛着月光。 
  一转眼就进入了I市。街道上黑漆凝重,民宅的屋顶之间,夹杂着几个神社的牌坊。出租车加大马力向窄小的坡路驶去。横过山间的缆车绳索在黑暗中浮现出来,显得颇为粗大。 
  “过去和尚不可以吃肉,这一带的旅馆都把豆腐做成各种各样的菜肴吃。怎么说呢,现在豆腐做的菜都成了受客人喜欢的畅销菜了。你下次白天来,就可尝尝。” 
  司机说。 
  “可能是。” 
  在黑暗中,我借着等距离出现的路灯的光亮,细眯着眼睛看着地图。 
  “哦,下一个拐角处把车停下来,我很快就回来。” 
  “好的。” 
  他说着,急刹车停住了。 
  外面冰冷刺骨,手和脸眨眼就冻僵了。我拿出手套戴上,背着装进盖浇饭盒的背囊,顺着月光倾泻的坡路走了上去。 
  不安的预感应验了。 
  雄一住的旅馆是不容易进去的旧式房子结构。 
  大门是自动开关的玻璃门,锁得很密实。外边楼梯的紧急出口的门也上了锁。 
  没办法,我只得退回路边打电话,可是没有人接电话,这也是理所当然,现在正是半夜。 
  我站在黑糊糊的旅馆门前无计可施,这么远路跑来,究竟来干什么? 
  可我没有灰心,转到了旅馆的院子里。勉强走过了紧急出口旁边的小胡同。雄一所言不差,这个旅馆的所有窗户都对着院子,可以望见瀑布,正因为从院子可以看见瀑布,这家旅馆才备受顾客青睐。这一切现在已经都漆黑一团了。我叹了一口气,呆望着院子。旅馆的一道栏杆横过岩石。细细的瀑布从高处跌落在生满青苔的岩石上,发出哗哗的声音。冰冷的水花在黑暗之中泛着白色。亮得刺目的绿色灯光从各处照射着整个瀑布,显现出院子里的树木,那颜色异常翠绿,绿得很不自然。这一景色使我联想到迪斯尼乐园里的热带雨林风光。虚假的绿色!我想着,回头望着那一排全都黑洞洞的窗户。 
  突然我也莫名其妙地确信: 
  那前面拐角处的房间就是雄一的房间,它在灯光的反射下闪着绿光。 
  想到这里,我觉得现在可以从窗口窥视,就身不由主地往岩石堆起的假山上登了几步。 
  一楼与二楼之间的装饰性房檐看着近在眼前,我觉得一挺直腰就可摸到。我踏着堆砌得奇形怪状的假山岩石,试试是否结实安全,又登上了两三块石头,这样离得更近了。我试探着向滴水管伸出手,好不容易抓住了滴水管。我拼命一跳,一只手抓住了滴水管,又猛一用力,另一只臂肘搭到了装饰性房檐上,手用力地抓住了房檐的瓦块。这幢建筑的墙壁猛然陡直地立在面前,我那未经锻炼的单薄的运动神经发出“嗖”的一声,我感觉神经顿时萎缩了。我抓着装饰性房檐的突出瓦块,脚尖刚刚登住,进退两难。手腕冻得发麻钻心,尤其糟糕的是一边肩头的背囊带子滑落下来。 
  糟了!我稍不留意,被吊在房檐上,难受得口吐白气。这如何是好? 
  往下一瞧,刚才脚下的那一片地方显得十分遥远,漆黑一片。瀑布的声音格外响亮。没办法,我只得手臂用足气力,试着腾空跃起来。我想要把上身搭在房檐上,于是就势用力一蹬。 
  我的右臂嘶啦一响,一阵热辣辣的疼痛划过。我连滚带爬,趴在装饰性房檐的水泥台上。脚下吧唧一声,不知是踩在雨水还是脏水洼里。 
  啊——我躺着看了一眼右臂,刚才的擦伤处暗红一片,疼得眼前发黑。这是我生来初次受伤。 
  的确一切如此—— 
  我把背囊扔在身旁,朝天躺着仰望旅馆的房顶,凝望远处明净的月亮和云朵,心里思绪万分。(在这种情况下大抵都会如此想,这可能就是自暴自弃,我愿意被人称为行动的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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