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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说他从不知道自己已经失败了。即便他知道了,他也不会让人家看出来。随着门庭日渐冷落,他对待客户们的态度,也愈发地专横傲慢。他的名字在别人耳中显得越来越微不足道,而他说出自己的大名时,也显得越来越傲慢无礼。
他曾经有过一位机敏伶俐的业务经理。此人性情温和又极其内敛,身材矮小但性格刚毅,具有坚强的意志。在亨利·凯麦隆得意之时,他能沉静温和地面对他的火暴脾气,并且为他拉来客户。凯麦隆辱骂客户,而小个子却设法使他们对此宽容谅解,从而回心转意。现在,这个小个子死了。
亨利·凯麦隆从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别人。对他来说他们并不重要,恰如他对他的个人生活一样无所谓,仿佛生活中除了建筑之外什么都无关紧要。他从未学会如何向他人作解释,只知道发号施令。他从不讨人喜欢。他曾经是令人畏惧的。可是现在,再没有人惧怕他了。
他还活着。活着的目的是为那些街道感到恶心,过去他曾梦想重建它们;活着的目的是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前,无所事事地等待;活着的目的是读一份善意的报纸,上面登载一篇介绍“最近的亨利·凯麦隆”的文章。而活着的意义是在某段时间里开始喝酒,从容地连续喝上几天几夜,烂醉如泥;是对那些把他逼到这种地步的人怀着仇恨和抱怨。当他被提名委任某一职务时,他们却说“亨利·凯麦隆吗?叫我说,是不应该赞成他的,他嗜酒如命。正因为如此,他从来都接不到任何设计工作。”他活着就是从一栋著名大楼的三层办公室搬迁到房租低廉的只占一个楼层的办公室;再后来搬到离繁华区更远的一座建筑的一间套房里;再搬到巴特瑞炮台附近的三间房子里,面对着一座航空纪念标。他之所以选择这几间房子是因为把脸贴在办公室的窗玻璃上,视线越过一堵砖墙,他就能看得见黛娜大厦的楼顶。
霍华德爬上通向亨利·凯麦隆办公室的楼梯,他在每一个楼梯平台处都要停下来,看一看窗外的黛娜大厦。电梯出了故障。楼梯在很久以前粉刷成难看的青绿色;现在大部分油漆已经脱落,剩下斑驳的碎块,擦着鞋底嘎嘎作响。洛克爬得飞快,仿佛要赴约会似的,胳膊下的文件夹里装着他设计的草图,他扭头看了好几次黛娜大厦。有一次,他还和一个下楼的人撞了个满怀。在过去两天里,这是常有的事。他走在纽约街头,频频回头,一门心思地看着纽约的建筑物。
第二部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真实
在亨利·凯麦隆办公室狭窄昏暗的接待室里放着一个写字台,上面有一部电话和一台打字机。一个头发灰白,骨瘦如柴的男子坐在桌前,穿着一件短袖衬衫,长裤的背带松松地耷拉在双肩上。他正在神情专注地打一份项目清单,手指的速度快得惊人。一只灯泡在他背上投下一抹微弱的黄色光晕,照着他那贴在肩胛上的汗湿了的衬衫。
洛克走进去时,那人缓缓地抬起头来。他打量着洛克,一言不发,等着洛克开口;一双昏花而疲倦的老眼对来客一无疑问,二无兴趣。
“我想见凯麦隆先生。”洛克说。
“是吗?”那人说,语气中没有挑衅、冒犯或其他什么意图,“你找他有什么事?”
“找工作。”
“什么工作?”
“制图员的工作。”
那人坐着,一脸的茫然。那是一个他很久都不曾面对的问讯了。最后他站起身来,默不作声地拖着步子走向身后的一扇门,进去了。
他进去时并未把门完全关上。洛克听得见他用那拖长了的腔调慢吞吞地说:“凯麦隆先生,外边有个小伙子说,他来这儿找一份工作。”
接着就听见一个声音答话了,那声音听起来宏厚、有力,从语调上判断不出年龄。
“什么!笨蛋白痴!把他撵出去……等等!叫他进来!”
那个老人走出来,并不关门,他不出声地朝里面一扬头,示意洛克进去。洛克走了进去,随手关上了门。
这是一间狭长的空荡荡的办公室,没有装修过。在房间一头的写字台前,坐着亨利·凯麦隆。他身体向前倾过来,双手交叉,手臂放在办公桌上。此人一头黑发,下巴上蓄着胡子,须发间夹杂着一根根粗硬的银丝,短而粗的颈项上肌肉虬结,像盘结的绳索。他身穿一件白衬衫,两只袖子卷到了胳膊肘,裸露在外面的皮肤黝黑而粗糙,肌肉结实。他的脸盘很大,面部肌肉僵硬,仿佛由于压抑而老化了,乌黑的双眼炯炯有神、充满活力。
洛克站在门槛上,他们隔着长长的办公室彼此对视着。一抹晦暗的光线隔着窗户从对面的航空纪念标上投射进来,照着落满灰尘的设计台和几只绿色文件夹,毛茸茸的,仿佛就像是由那束光线沉淀下来的晶体。但是,洛克看到,就在两扇窗户之间的墙上,挂着一张图画。那是这间房子里仅有的——一幢从来不曾修建起来的摩天大楼的设计图。
洛克的目光率先从凯麦隆身上挪开,落在这幅设计图上。他从办公室的一头走过去,驻足于前,凝神细看。凯麦隆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紧随着他,那种老于世故的眼神,就像一根细细长长的针,一端稳稳地固定住,慢慢地描了一个圈,它的锋芒穿透了洛克的身体,牢牢地将他钉住。亨利·凯麦隆打量着他那橘红色头发以及垂在身体一侧的手。这只手的掌心向着图纸,手指稍稍弯曲,那不是手势,而是像要询问什么,抓住什么。
“怎么! ” 凯麦隆终于开口了,“你是来见我的,还是看画来了?”
洛克向他转过身去。
“两种目的都有。”
他走到凯麦隆的写字台前。以前,在洛克面前,人们往往有无所适从的感觉。但是亨利·凯麦隆在意识到这双注视着他的眼睛时,却体验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真实。
“你想干什么?”凯麦隆大声问。
“我想为你工作。”洛克平静地说。明明说的是“我想为你工作”,可那声气听上去像是“我要跟着你干。”
“是吗?”凯麦隆说,他没有意识到他的语气中没说出来的那层意思,“怎么回事?比我们更大更好的公司不愿意要你?”
“我没有申请过任何别的公司。”
“为什么不去呢?你以为我这儿是最容易起步的地方?以为谁都可以随随便便地到这儿来?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这正是我来这儿的原因。”
“是谁支使你来的?”
“没有人叫我来。”
“那你到底为什么会瞄上我?”
“我想你是清楚的。”
“该死的无礼的冒失的东西,竟然以为我会要你?你断定我手头拮据到如此程度,会敞开了大门去欢迎一个愿意赏光眷顾我的年少无知的朋克毛头小子吗?你早在心里盘算过了:‘老凯麦隆是一个过了时的醉鬼……’说吧,你在心里早已经这样说过了!……来啊,说吧,回答我!回答我,你这该死的东西!你瞪着我看什么?你是这样想的吗?说呀!赶紧否认呀!”
“没有这个必要。”
“你以前在哪里工作?”
“我还刚刚开始。”
“你都做过些什么?”
“我在斯坦顿理工学院读过三年大学。”
“噢?这位先生懒到连毕业都等不及了?”
“我已经被开除了。”
第二部分那是一种犯罪
“太了不起了!”凯麦隆一拳擂在桌上,大笑,“太伟大了!你连斯坦顿的那个泥板鸟窝都上不了,可你却想为亨利·凯麦隆工作!他们是因为什么把你踢出来的?是因为酗酒,还是因为玩女人?是为了什么?”
“是因为这些。”洛克说着将他带的那些草图展开。
亨利·凯麦隆看了看第一张,然后又接着看下一张,随后他把每一张图纸都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凯麦隆轻轻地翻着一张又一张的图纸,洛克听见纸张相互摩擦时发出的哗啦哗啦声。最后凯麦隆抬起了头。
“坐。”
洛克顺从地坐了下来。凯麦隆瞪眼看着他,并用粗粗的手指像击鼓一样地在那一堆图纸上敲着。
“那么,你认为它们很出色了?”凯麦隆说,“可是它们很糟糕哇。肮脏透顶,糟糕得简直没法形容。那是一种犯罪。”他猛地将一张草图往洛克跟前一推,说,“你看看,看看那个。你的思想究竟是什么?怎么能在这个面上刻上这样的图案呢?你是不是为了让它看起来漂亮些,因为你在它上面拼拼凑凑,遮遮掩掩,你以为你是谁呀?盖伊·弗兰肯,唉!真可怜!……看看这幢大楼,白痴!你有这么好的设计构想,可你却不懂得如何处理它!本来很宏伟的东西,让你弄得皱皱巴巴的,你把它给毁了!你知道你还有多少东西要学?”
“知道。这正是我来这儿的原因。”
“你再看看那个吧!但愿我在你这个年纪时,也做得像你这么好!可是你干吗非得把它弄得一塌糊涂?换上我,你知道我会怎么处理吗?瞧你这些该死的楼梯!见它的鬼!什么乱七八糟的锅炉房!你在打地基的时候就……”
他暴跳如雷地发了一通火,嘴里不停地诅咒着。发现没有一幅素描能中他的意。但是听他的口气,洛克发觉,他好像觉得他的那些设计已经到了施工阶段一样。
他突然闭口不往下说了。他把那些草图往边上一推,拿一只拳头压在上面,说道:
“你什么时候决定要成为一名建筑设计师的?”
“在我十岁的时候。”
“男人即便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也不会这么早。你在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