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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03-第九个寡妇-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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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找谁呢?”她问。    
    “你说我找谁?”他说着只管往屋里去。    
    她把洗完菜的水端到猪槽边上,倒进正煮着的猪食里,又用木棍搅了搅。她眼睛就在他背上,跟着他进屋,站住,探身往这边瞅,又往那边瞅。等他转过身,她眼睛早就在等他了。    
    他看她好象在笑,好象是那种捣蛋之后的笑。小时候她常常蔫捣蛋。但不全是,好象还有点浪,象浪女人得逞了那种笑。    
    “找着没?”她问。    
    “你叫我看看孩子。”    
    “谁的孩子?”    
    “不管谁的孩子,叫我看看。”    
    葡萄正要舀猪食,少勇的手从她身后过来,拿过破木瓢,替她舀起来。她见他每盛一瓢食,嘴唇一绷,太阳穴凸出一根青筋。她心里又是一阵心疼:这货不咋会干活儿,到底十几岁出门做书生去了。也不知平时谁给他洗衣洗被单哩。    
    “你叫我看看孩子吧。看看我就死心了。”


《第九个寡妇》 第二部分做了三天母亲的母亲(4)

    他是还没死心——假如孩子长得象他,他那半死的心就给救活过来了。假如孩子长得象史冬喜那么丑,有俩大招风耳一个朝天鼻,他的心就可以好好死去了。    
    “看看谁?”她说。    
    “葡萄!”他扔下木瓢。“你把孩子搁哪儿了?”    
    “搁粪池里了。生下来就死了,不搁粪池搁哪儿?”    
    “你把我孩子捂死了?!”    
    “谁说是你孩子?!”    
    “你叫我看看,我就相信他不是我的孩子!”    
    “是不是你也看不成了。早在化粪池里沤成粪,长成谷子、蜀黍、菠菜了!”她把正打算做菜馍的一小篮菠菜往他面前一撂。    
    他看着她。世上怎么有这么毒这么恶的女人?你待她越好,她就越毒。而她毒起来又恁美,眼睛底下有那一点浪笑,让你不相信她对你就只有个毒。他上去一把抱住她。她又跳脚又撕扯,但眨眼工夫就驯顺起来。把她刚搁到床上,他手伸下去一摸,马上明白她是怎么回事,那毒全是假的。    
    过后两人全闷声不响。又过一会,外头天全黑了。    
    “你把孩子给谁了?”    
    “你别问了。”    
    “象我不象?”    
    “问那弄啥?”她一翻身坐起来。    
    这时狗又叫起来。叫叫变成了哼哼,撒娇一样。    
    葡萄马上穿衣服,拢头发。她知道花狗听出了冬喜的脚步。等她提上鞋,冬喜已进到院子里。手上打个手电筒,肩上背一把大刀片。他提升民兵排长了,春喜跟在后面吹口哨。    
    “葡萄在家没?”他把电筒晃晃,看见葡萄他笑笑:“吃了没?”    
    “还没呢。”    
    “开会,一块去吧。”    
    “又开会?饭还没做呢。”    
    “我帮你拉风箱。”春喜说。    
    冬喜弯腰抱柴禾,直起身全身一激凌。葡萄屋里走出个人来。    
    “冬喜来了?”孙少勇在黑暗里说。    
    “是铜脑哥?”    
    “啊。”    
    “啥时回来的?好长时间没见了。”    
    “我不是常回来吗?听说你老是互助咱葡萄,老想和你说谢谢。”    
    “一个互助组嘛。葡萄也挺照顾我们,给春喜做鞋呢。”    
    “咋不搬一块住哩?该不是你当民兵的嫌弃地主恶霸家的童养媳吧?”    
    “铜脑哥,我咋不明白你说啥呢?”    
    “这还不好明白?想娶她,你就正经娶,别偷偷摸摸,大晚上打电筒往这儿窜。不想正经办事,就离她远点。”    
    “铜脑哥,你是共产党干部……”    
    “可不是?老干部了。所以有资格教育教育你。她是我弟媳妇,没错,不过共产党讲自由婚姻,自由恋爱,没说不让娶弟弟的寡妇,你孬孙动她什么念头,揩两把油什么的,你就记着,城里公安局长常找我看病。    
    “铜脑你把话说明白!好赖我叫你一声哥,你说的这是啥话?”    
    “我说得不能再明白了:葡萄是我的人!”    
    春喜在厨房听外面吵架,放下风箱把子跑出来说:“铜脑哥,我哥有媳妇了,过年就娶。”    
    这话没让少勇止怒,他更压不住了。他说:“好哇,这儿揩着油,那儿娶着亲。那你和葡萄算怎么回事?”    
    “我操你妈铜脑!我和葡萄有一点事我明天就让雷劈死!不信你叫她自己说!”冬喜又叫又骂,把手电筒的光划拉的满地满天,划到人脸上,人脸就是煞白一团。然后他的手电停在自己面前,说:“我要对葡萄有半点坏心,我娶的媳妇生不下娃子!”    
    少勇信了。冬喜比他小两岁,从小丑得出名,也老实得出名,他和葡萄能有什么事?葡萄不过是急了,一顺手拉他过来垫背。那个孩子一准是他孙少勇的,为了个什么原因她翻脸不认人,死活不承认,他看不透。这是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孙少勇不用急着回城里去,他想住下来,看看葡萄究竟藏了什么苦衷。他跟着冬喜、春喜和葡萄走到街上。会场在孙家的百货店,现在改成史屯镇的“文化教育活动室”,墙上挂着毛主席、朱总司令的大画相,还挂着志愿军和平鸽的年画。人们一见孙少勇,都上来递烟给他抽,他嘻哈着退让了。    
    史修阳念戏文似的抑扬顿措地、摇头摆脑地朗读了两段报纸文章,然后蔡琥珀催大家发言。谁也没言可发,史修阳又念了两段报纸。蔡琥珀说起了朝鲜前线的喜讯,又说起美蒋窜反大陆的敌情。最后她说:“咱史屯也有敌情哩。”    
    有人问她啥敌情。


《第九个寡妇》 第二部分做了三天母亲的母亲(5)

    蔡琥珀说:“有个富农闹着要摘帽子。他亲戚从陕西来,说那边有六十亩地才定了个富农,咱这儿三十五亩地就把他定成富农了。他老委屈呀。”    
    铜脑坐在葡萄旁边,看她两手忙个不停,锥子放下拿针,针在头发上磨磨再去扎鞋底。锥子掉到地下,她刚弯下腰,他已经替她拾起来。他就在那板凳下面握住她的手。她嘴唇一掀。    
    “铜脑!叫你哩!……”冬喜说。    
    少勇抬起头,见一屋子烟瘴里浮着的脸全朝着他。他从容地把锥子搁到葡萄膝盖上,笑嘻嘻地问:“咋着?”    
    蔡琥珀两只眼睛尾巴上聚起两撮皱纹,笑着说:“欢迎老地下党员孙少勇回来给咱做报告!”    
    少勇说:“我回来是办私事的。可不是来做报告的。”他一说这话,葡萄的手也不扯麻线了。他心里恶狠狠地一笑:我让你葡萄不承认我!    
    几个他小时的朋友笑也坏起来,问:“办啥私事?”    
    “私事能让你们知道?是不是,王葡萄同志?”少勇对葡萄的侧影笑笑。    
    所有人想,早就猜他俩不干不净。现在孙少勇不让大家费事了,干脆不打自招。    
    蔡琥珀说:“回来一趟,还是给咱们说说话吧。你在城里学习多,文化高,给咱说说敌情。现在谣言可多,说分了地主富农地产浮财的,等美蒋打回来全得杀头。还说咱这里头就有美蒋特务,谁积极搞互助组,特务给他家锅里下毒!你说美蒋真能打回来?”    
    孙少勇大声说:“这不就是谣言?!美蒋能窜反回来,他们当时就不会被咱打跑。”    
    人们吆喝一场:“回来就全部打死!”    
    葡萄正用锥子在鞋底上扎窟窿,一听大家的吆喝,心想他们说“打”字和孙少勇一个样,嘴皮子、牙根子、舌尖子全使恁大的力,这“打”字不是说出来的,是炸出来的。想着,葡萄就把麻线扯得呼啦呼啦响,扬起嗓门说:“咱啥时候打井呢?”    
    大家都楞住了,看着她。    
    “不打井,明年再旱,喝马尿呀?”她说。手不停地又锥又扎。    
    “不打死美蒋,你打一百口井也没用,他们给你全下下毒。”冬喜坐在她左手边,开导她说。    
    “谁给咱下毒?”    
    “美蒋特务!”    
    “美蒋特务是谁?”    
    “这不在查呢嘛!王葡萄就你整天还不爱开会,你这觉悟从来没提高过!”蔡琥珀说。“大家发发言!”    
    葡萄心里说:谁说我不爱开会,不开会我哪儿来的工夫纳鞋底?    
    从此孙少勇星期六就搭火车回到史屯。史屯的人都笑嘻嘻地交头接耳,说铜脑和葡萄搞上破鞋了。也有人说那是旧脑筋,现在搞破鞋不叫搞破鞋,叫搞腐化。    
    不管少勇怎样逼,葡萄就是那句话:孩子生下来就死了。有一回少勇半夜醒来,见床是空的,葡萄不知去了哪里。他找到院子里,见她从红薯窖里出来,手上挎个篮子。问她大半夜下红薯窖干啥,她说听见耗子下窖了,她撵下去打。    
    下头一场雪,少勇披着一身雪还是来了。葡萄刚刚开会回来,见了他说:“下着雪你还来?”    
    他不说话,在窑洞里缩坐着。    
    “来了就给我这张脸看呀?”她上去摸了摸他的头发,又摸了摸他的脸。    
    “别摸我。”他说。    
    “咋?”    
    “你一摸我,我就……”    
    她还是把手搁在他下巴上,手心、手背地蹭。    
    “葡萄,人给我介绍了个对象。”    
    她的手稍微停了停,又动起来。    
    “是个团委干部。没结过婚。人可好。长得也不赖。这个星期五晚上,她请我看电影。我去了。”    
    “去呗。”    
    “城里人一男一女看电影,就是都有那个意思了。”    
    “电影好看不?”    
    “好看。”    
    他拉过她的手,蒙在眼睛上。葡萄的手一会全湿了。她想,当这么多年的共产党,还是一肚子柔肠子哩。    
    孙少勇走的时候和葡萄说,他不久要和女团委干部结婚了。他说:“这不怪我,葡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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