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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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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怎么用我的牙刷。”    
      “用用怎么啦?”她含着牙刷说,“又用不坏。”    
      “我有肝炎。”    
      “那怕什么。”她转脸继续对着镜子刷牙。“我不怕。”    
      “传染上可是你的事,我不负责。”    
      “没要你负责。”    
      胡亦洗漱完,梳好头,新鲜干净地出来,忘了李子,跳上写字台坐着,手扶着桌沿,晃荡着长腿问我今天干什么。    
      “先去逛庙,下午再游泳。”    
      外面阳光强烈,我不怕晒,就光着头走。胡亦有个凉帽,忘了戴,不时把手捂在额头上。她额头很宽耸,据说这种人聪明。    
      “怕晒黑了不漂亮?”我边走边问。    
      “才不是呢。”胡亦嗔我一眼,“晒得烫。”    
      她掀起短短的刘海让我摸,我一摸,乐了,果然烫手。    
      我们先在小街上一个小姑娘的店里吃了肉汤饺子(这岛上的饮食风味是南北大串法),然后沿着石板山路去一个最有名的尼姑庵。这庵原是东汉末年一个弃官修行的道士的炼丹洞。后来造了庵,以道士的名号做了庵名,还把这道士供在了观音旁边。这种兼容并蓄的大度精神还表现在庵里僧尼共存。当然,凡夫俗子尼姑是不理的。遇有轻浮男子试图搭讪,那些十八九岁的小尼姑便连忙摇手低头,口中喃喃念动真经。庵中有大量年轻尼姑,个个相当虔诚,在香烟缭绕的圆通宝殿里,我们见到一个瘦嶙嶙的小尼姑在慈祥的观音塑像前立起跪下,一丝不苟,连续几个小时地磕着头,青黄的脸上洋溢执迷的神态。令人眼前身后事如奔马激流尽涌上来,恍闻天外雷声隐隐传来。几个时髦青年趴在蒲团上叩头如捣蒜,诚惶诚恐。    
      “你不磕吗?”我问胡亦。    
      “不。”她放肆地说,“磕它干吗,迷信!”    
      “陪我磕磕。”    
      “不,”她一口拒绝。    
      我转身出去买了把香,燃着在菩萨前拜了拜,青烟袅袅地插在香炉上。胡亦一声不响地看着我,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跪下去,深深地俯首。站起来对胡亦说:“走吧。”    
      “你信佛?”走出殿门,胡亦问我。    
      “不,我只是不想在神明前无礼。”    
      走出山门高高的门槛,我们又置身在幽幽曲曲的山路。一旁是石砌的护山墙,荫如伞盖的大树。一边是苍郁的松林,陡斜下去的山坡,林隙可见远接青天的碧海。    
      “你害过谁呀?”我蓦地停住脚,胡亦笑着问,“这么小心翼翼。”    
      “你就那么……问心无愧?”    
      “当然啦。”她一昂首,“我从来没对不起过谁,都是人家对不起我。”    
      “寡妇抱着夜壶哭——”我对警惕地望着我的胡亦说,“我不如你。”    
      “这是个笑话吗?”她乜着眼犹疑地问。    
      “不是。”我对她说,“你没发现我从不开玩笑。”    
      “我早就发现你是个乏味的人了。”她大声说,“我最讨厌乏味的人!中国人怎么都那么德行,假深沉,假博大,真他妈没劲!”    
      “小姑娘说话别带脏字。”我提醒她。    
      “我他妈乐意带。”胡亦气急败坏地说,“你管得着吗!谁都想管我,这不行那不行的,就跟谁能千年万世地活下去似的。”    
      “怎么谁都想管你了?”我笑着问。    
      “可不是吗。”她数着手指头告诉我,“爸爸妈妈哥哥,老师团干部里弄积极分子,谁都管我。这些人有没有自己的事?怎么就像专为谁为别人才活着似的。我才不管那一套呢,不让我一人出来,偏一人出来!哼,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那么随便?”    
      她乐了,点点头,像一只神气活现的鸟。    
      山路尽头出现了光秃秃的顶峰。顶峰崖边突兀地屹立着一块巨石,摇摇欲坠,千年不坏,人站在下面势危如泰山压卵。这是岛上一个奇迹。在善男信女们眼里,这巨石是上苍神力使然。攀上巨石,风声呼啸,脚下山峰尽小,人如立于青天之下,万物之上。极目千里,海天浑然,云在静静疾走,浪在无声奔流,似能感到地球、天体的运动,似能眺到早已消逝在地平线外面的过去年代的人、物。绰绰约约,虚渺飘忽,历历在目。    
      “你看到了吗?”我问站在旁边拼命用手护住头的胡亦。    
      “什么?”她不解地顺着我的手指方向看去,“你看到什么了?”    
      “使劲看。”“我什么也看不见!”    
      我定睛再看,蔚蓝的天空上,白云像被孙大圣定住的飞驰仙女,一动不动。海则如冷却了的玻璃液,凝固成厚重的一块,渐次透明,反射出温莹的光泽。列岛、船只,错落有致,浑如一个巨型盆景。    
      “没了。”我说。    
      “什么没了?你看见什么了?”胡亦着急地抓住我的手,“海市蜃楼?”    
      “说不清。”    
      “你别故弄玄虚了。”她央求我,“告诉我看见什么了。”    
      “下去吧。”我说。    
      “我不。”她说,“你不让我看到,我就不下去。”    
      “我什么也没看到,开个玩笑。你不是说我乏味吗。”    
      “可是一点也不幽默。”她像个哭了鼻子也没多吃成冰棍的孩子那样失望,满怀怨恨,“这不是开玩笑,这是骗人。”    
      下山的路上,她不理我了。就连我说出“你说得对,谁也不能千年万世活下去”这样明显讨好的话,也没能使她瞧我一眼。中午我们回旅馆吃的午饭。饭后我们各自回屋休息。我睡了一觉醒来,庭院、各个房间静悄悄的。我早晨把药瓶的盖子拧得太紧,这时怎么也打不开了,我垫上手帕拼命拧。忽听胡亦迭声喊我。她脸红扑扑地从外面跑进来,坐在我的沙发上喘气,面带紧张地往窗外看。    
      “怎么啦?”我问。    
      “我刚才自己出去了,去海边。”    
      我把药片含在嘴里,往杯里倒水。    
      “碰到流氓了!”她大声说。    
      我看看她,仍紧闭着嘴,直到用水把药片送下去,才张口说:“是吗?”    
      “是吗!你怎么一点没有正义感。”她十分委屈,“就是不认识的人也不该这么无动于衷。”    
      我又喝了几口水,问她:“什么流氓?”    
      “小流氓,两个。他们跟了我一路。”她大惊小怪地说,“吓坏我了。”    
      “怎么你了吗?”    
      “怎么也没怎么,说了很多难听话。”    
      “说的什么?”    
      “说我嘴大。”她脸红了,“说我下雨不用打伞。”    
      我笑了。    
      “你还笑。”她也难为情地笑了。“真差劲。”    
      “他们那么说也没什么恶意,大概是喜欢你。”    
      “我知道!”    
      “知道你还生气。”    
      “我知道你把我当小孩!”    
      “没有。”    
      “就有!你上午对我的态度就像对小孩,跟我打哈哈,一点不尊重我。”    
      “没人不尊重你。”我安慰她,“你当然是大人。”    
      “那两个人就不尊重我。我嘴大额头大我自己知道,他们干吗在大街上说我。你帮我打他们。”    
      “什么?”我说,“你叫我干这个。”    
      “嗯,考验你。”    
      “好吧。”我想了想说,“去看看。”    
      胡亦高兴得一跃而起,我叫她等等,去卫生间换了游泳裤。她问我是不是往腰里掖了刀,我说是。    
      在小镇的街上,胡亦指给我看那两个正在买西瓜的“流氓”。是两个文绉绉的青年,有一个还戴着眼镜。他们看见我和胡亦过来,就冲这边笑。我也冲他们笑笑,往前走去。    
      “你怎么不打他们?”    
      “我打不过。”我跟胡亦说,“我刚才是换游泳裤,不是掖什么刀。”    
      她气坏了,转身要跑开。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子,对她说:“你以为用刀扎人像开玩笑那样随便吗?不能对别人也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她挣开我跑了。我独自走到海边,脱了衣服游进去。海水在我四周闪着焊花般的耀眼光芒,柔软的水波从我头上后背滚滚而下,我有力地划着水,向蓝得没有一点瑕疵的、绸缎般的大海挺进。游了一阵,我四肢伸开躺在海面上,眯眼享受着阳光的照耀,随波漂浮。一个小小的人头出现在岸方向的蓝色波涛中,越来越近,我认出是胡亦。她游到我身边,鬓上挂满亮闪闪的水珠,向我击出一掌飞溅的水花。我竖起来,踩着水,她也踩着水,腼腆地笑着说:    
      “我又来了,你生我气了吗?”    
      “没有。你生气了?”    
      “我也没有。”她大声说。    
      “往前游吧。”我对她说。她点点头,我们一起向大海纵深游去。    
      “喂,我觉得你特像个算命先生。”    
      “什么?”我游慢了点,等她上来,“我不会算命,和尚会。”    
      “我说你像个算命先生,那么诡秘,话里乱藏玄机。”    
      “你像什么?”我不太喜欢她对我的这种看法,换成仰泳,瞧着她。    
      “我像人呗。”一股小浪激到她脸上,她闭了下眼和嘴,又纷纷张开。    
      “人什么样?”“瞬息万变,唯恐天下不乱。”    
      “譬如……”    
      “譬如,”她笑嘻嘻地抢着话头说,“刚才我真恨你,转念一想,又不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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