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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以后到1978年,他编的诗歌从内容上看,可以说几乎在不断地拐直角:抒发“同党内走资派斗争到底”的“战斗豪情”;颂扬工人民兵在“四·五”事件中“打得好”;讴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来就是好”;鼓吹“亿万人民奋起反击‘右倾翻案风’”;欢呼“大快人心事,粉碎‘四人帮’”;“缅怀革命老前辈,丰功伟绩永不忘”;在“四·五精神”的召唤下,展望光辉灿烂的未来;为“十来个大庆”而“百灵般欢唱”;宣布“‘凡是’,这不是唯物论者的语言”;欢唱“喜迎‘老包’到垅头”;隆重推出《爱富歌》……
主编更迭,人事沧桑,有的撤职流放,有的抱惭而退,有的去而不返,有的转一圈却又回来……周围的同事也常常来来去去,然而总有那么几个老编辑“江流石不转”,长满青苔般地锈在那里,韩一潭便是其中之一。
未 (下午1时~3时)一位编辑遇上了一个文学青年(5)
除了听话,驯服,可充“活资料库”,他业务上内行、熟稔,也是公认的。说句公道话,他是颇具艺术眼光的。同一内容的诗歌,他总能精筛细选,严格地淘汰掉那些缺乏艺术气息的,辛苦地淘沥出那些艺术性较高的;并且极善于加工,有时让他缩一句、换一字,便立奏点铁成金的奇效,作者佩服,主编满意,他自己也引以自豪。
但是他自己却从不写诗。他甘当一个实实在在的编辑。对于那些当着编辑,却醉心于写诗,想把编辑这个岗位当块跳板,伺机跳入专业诗人圈子的同事,他内心里是很不以为然的。他可以容忍猫头鹰,容忍豚鼠,却不能容忍蝙蝠。
不知不觉之中,他已两鬓苍苍。“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画长。”他已经习惯了一种恬淡平和、有所遵循的生活。过去他自然也有过惶恐,有过游移,有过失落感,但那都只是暂时的。比如“文化大革命”风暴袭来的头两个月,忽而“造反派”“揭竿而起”,昔日的领导威风扫地,令他不知该皈依“叛军”还是该奋起“保皇”;忽而又进驻了“工作队”使他庆幸自己未随“游鱼”也未近“走资派”;忽而“工作队”又被押上了批斗台而“造反派”又“一分为二”,你砸我打,惊心动魄……但好在这一切都不过有如疾风过境,很快形势也就明朗:“中央文革”是最高权威,紧跟“两报一刊社论”便无差池,他觉得自己又有所遵循了,便兢兢业业地当起“顺民”来。那一时期他所订阅的《红旗》杂志上,画满了他悉心捧读留下的一道道红线……
不知怎么搞的,这几年他内心里却又浮起了惶恐和失落感,冷静想来,实在是因为这几年涌现在他眼前的斑驳世态,撞击着他心扉的汹涌思潮,令他实在应接不暇,难以消化,而又无所遵循……
一个年龄既轻、资历既浅的作者,居然可以出版《×××选集》,而且在扉页上登出照片、手迹,这是“文革”前所不可想像的,当年知名如秦牧、杨沫、郭小川、杜鹏程……谁能这样出书呢?哪里印过他们的照片呢?并且,这种年、资两匮的作者,居然还被各地请来请去,坐飞机,住宾馆,发表演说,游山逛水,甚而派往国外,扬名他洲……人情吗?合理吗?
录音机,流行曲;李谷一,苏小明;喇叭裤,登山楼;男高跟,披肩发;铁臂阿童木,银耳珍珠霜;白兰牌洗衣机,雪花牌电冰箱;“我是日立宝宝”,“领导世界新潮流”;“胡风同志作了书面发言”,《西方现代派文学作品选》;落地式定时16英寸电风扇,梅花形淡红色镶花大吊灯;大型明星“美人头”挂历,精印法国印象派画家画集;“万元户”买汽车,“个体户”雇工人;梅花鹤翔桩,海灯二指禅;“深圳最新豪华住宅——高嘉花园——即日开始发售……可迁移内地亲属入住……”,“屋奇应丸——主要成分:人参、牛黄、麝香、熊胆——功效卓著,群众信赖……香港付款,内地取货……”唉,真是“信息大爆炸”,可让韩一潭如何禁受得起!什么对?什么错?什么好?什么坏?什么只能一时?什么能够长久?什么沾而无碍?什么务必远离?
天下从此多事。韩一潭从此多忧。而对这种世态,夜深人静时,辗转反侧中,他心头竟时时泛起一种酽酽的怀旧情绪……
可是生活毕竟还是安定的,而且他家同别的家庭一样,近一二年也开始走向了“电气化”。1982年12月12日那天下午,当他坐在沙发上翻阅当天的《北京日报》时,他的爱人葛萍便在厨房中开动洗衣机洗衣服。洗衣机开动后的声响固然大了一点,但听来也还是愉快的。葛萍开了洗衣机,回到屋中,坐到案前批改学生的作文,心情也颇为怡悦。
韩一潭读报读到了广告栏中的那一则“寻人启事”,不由惶惑起来——又是一个东北青年,“离家赴京并带大量自写诗稿”,奔谁而来?真令人不寒而栗。
他不禁呼唤爱人:“葛萍,糟糕,咱们一定得注意——”
葛萍只顾批改作文,并不搭理他。
韩一潭便大声地读出那“寻人启事”来,把其中最富威胁性的句子,重复了两遍。
葛萍这下紧张了:“是么?怎么好呢?这回,咱们无论如何不能让他进到屋里!”
“是呀,是呀,”韩一潭说,“他要再拿出蘑菇什么的,咱们一定要马上退还他,坚决不能让他往咱们桌子上搁!往窗台上搁也不行!”
两个人议论了一阵,有备无患,以逸待劳,总算渐渐松弛了下来。
葛萍改出了三四本作文,韩一潭连当晚东铁匠营俱乐部由中国评剧院一团戴月琴、李德琪主演《狐仙小翠》的广告也浏览到了,厨房中的洗衣机也停了下来。这时,忽然有人用手指敲着他们屋门上的玻璃。
两口子不由得惊悚地朝门外望去,依稀是个男子汉的身影,心里便一起发出悲鸣:“糟糕!果然来了!”
可怎么办呢?
未 (下午1时~3时)一个小流氓朝钟鼓楼下走来(1)
一个小流氓朝钟鼓楼下走来。凶多吉少。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对于许多成年人来说,仿佛不过是昨天的事。由于这场长达10年的动乱扭转,切断了大量过去正在发展中的事态,所以,当动乱过去,人们在“拨乱反正”的过程中接续以往的线索时,往往不得不把这10年暂时当做一个空白,就仿佛时间到了1966年夏天突然冻结,而到了1976年秋天,才又复苏似的。前几年报纸上时常把实际早已超过35岁、乃至逼近50岁的作家称作“青年作家”,便是一例。因为人们——包括他们自己——都觉得他们的实际生命,需要从实际年龄中扣除掉一个“10”。
可是在“文化大革命”爆发的那一年出生的人,到1982年却已经整整16岁,并且经历了他个人生活史中的幼年、童年、少年等阶段,而开始向青年时代演进。他们静悄悄地生长着。
现在那其中的一个,便在鼓楼前的大街上从南朝北走。
他的名字叫姚向东。和他同龄的人之中,有许许多多的向东,卫东,立东,颂东(还有卫彪、学青之类,不过都迅即改掉了)……在他们上幼儿园的时候,阿姨教给他们“打倒叛徒内奸大工贼”的歌谣;在他们小学快毕业的时候,老师又给他们讲刘少奇爷爷的丰功伟绩。在“开门办学”的日子里,他们参加“迈社会主义步,堵资本主义路”的活动,老师为提高他们的觉悟,组织他们看电影《青松岭》,回来开会批判电影中那个搞“自搂”的钱广;而在初中毕业的前夕,“分数挂帅”的浪潮汹涌澎湃,老师为了让他们尽可能考上“重点高中”,锻炼作文的能力,又组织他们看了电影《柳暗花明》,回来写观后感,批判极“左”路线对农民合理愿望的粗暴践踏……原来社会向他们灌输“爱情”和“金钱”是羞耻的观念;如今社会上充斥着无处不见的“爱情”,并且通过对“万元户”的宣传,使他们懂得了钱越多越光荣的道理……小小的年龄,贫乏的经验,尚未发育完全的中枢神经系统,承受如此巨大的、频密的、戏剧性的大转折,他们会产生一些什么问题,出现一些什么心态,导致一些什么后果?似乎我们的教育学家、社会学家、心理学家……一时都还来不及进行细致的专题研究。在我们的社会生态群落中,不管你对他们这一茬人忽视还是重视,反正他们无止息地生长着、活动着。
话说姚向东穿着一件米黄色的羽绒登山服,双手插在登山服的斜兜里,咽着唾沫,百无聊赖地从南往北走。
他是被从家里轰出来的。起因,便是他穿在身上的那件登山服。
姚向东的父亲,20世纪60年代末从部队转业到区级机关当保卫干部,对姚向东一向是管束得很严的。在姚向东四五岁的时候,父亲就向他灌输着“长大参军当兵”的意识;母亲是机关的打字员,自然也盼着姚向东快快长大,快快入伍,她为姚向东缝制了仿国防绿的小军装,衣领上还缀以红布仿制的领章,自然还有小小的军帽,帽子上别着真正的红五星帽徽——是姚向东父亲从老战友那里,特意为儿子要来的。一直到十来岁左右,姚向东内心里充盈着这样的优越感、自豪感和自信心——“我爸当过解放军,我长大了也要当解放军!我爸有的是老战友,只要我长大,我爸一句话,我就能当上兵!”
姚向东刚上小学的时候,放学的路上,遇见过小流氓抢帽子的场面——一个戴着国防绿军帽的中学生在人行道上走着,突然一个小伙子骑着车飞快地窜来,经过那中学生身边的一瞬间,伸手抓走了他头上的绿军帽;中学生叫喊时,骑车的人已然拐进了前面的街巷中,不见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