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膝上摊着一本杂志,并不看,只对着窗外的雨发呆。张爱玲在餐桌上闷着头准备考试。整个下午除了雨声和打字机的声音之外就再也没有其它的声音。张爱玲偷偷望着姑姑和母亲,突然有一种自己拖累了这两个女人的感受,她盯着她们的喜怒,因为她深深依赖着她们。
第二部分莫大的羞辱
向母亲要零用钱时对双方都是一种折磨。张爱玲鼓足勇气才能张口:“今天约了跟表姐出去,我不好每次都叫她们出钱!你给我的零用钱,我尽量省着花,上个月就花完了。后来姑姑给了我一次。”
黄逸梵语气登时变得愤然:“我讲过多少次,不要跟你姑姑伸手要钱,我们吃着人家,住着人家,还不够吗?你父亲就是看死了我们母女俩不靠张家活不下去!”讲着她自己先难过起来,有点哽咽,“你跟你表姐们比什么?她们吃穿的是黄家三代单传积累下来的祖业,我身边就只有箱古董,这些年也卖得差不多了,还得留出你的学费,你就不能替我想想?我早就说过了跟我要吃苦的不是吗?你要是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你随时可以回去,你爹会收留你的!”
张爱玲这时难过得也哭了,觉得自己仿佛没有良心透顶,一味地折磨母亲。
黄逸梵进屋拿了一个镯子出来给张爱玲说:“你把它当了换零用钱去!”
张爱玲绝望地摇头说:“我不要!”
黄逸梵冷冷地说:“你已经要了!”她走出了房间,张爱玲啜泣地站在那里,母亲给她的是莫大的羞辱。
这一天张子静突然上门来。他尖瘦的脸,手里抱着一包报纸卷,不知是什么东西。黄逸梵好像忘了自己还有这一个儿子,看着他的神情格外陌生。
张子静还是老毛病,一开口说话,就呜呜咽咽地眼泪要掉不掉:“姐姐走了,家里就剩我哪!没人理我了,也没人跟我说话了,我有事情也不知道跟谁商量,我一说要来找你们,就得挨一顿打!”
张爱玲看见报纸里包的是一双刚洗白的篮球鞋。
张子静搓着眼泪,语气坚定地说:“我很早就想好了,等着放暑假,我一定要来找你们,我想跟你们住,那个家我也不打算回去了!”
张茂渊一听就摇头走开,张爱玲望着母亲。黄逸梵缓缓开口:“你是张家惟一的男孩子,你不能离开张家。况且,我现在没有收入,又要供你姐姐念大学,经济上已经很吃紧了,实在没有办法再多负担一个!母亲很对不起你!过去没有照顾到你,现在也没有能力收留你!你听话,跟着父亲,好好念书,将来张家还得靠你!”
张子静也不知道再怎么说,眼泪花花地望着张爱玲。张爱玲自己也哭了,她感到莫可奈何,不只是弟弟的命运,还有自己的。
张爱玲送张子静出门,看着他上电车,手里紧紧夹着那一双报纸包着的篮球鞋,电车开远了。张爱玲离开那个家没有带走任何东西,而弟弟惟一想带走的也只是一双篮球鞋……现在寄居在姑姑这里,也没有家的稳妥,没有任何属于她的东西,家对于张爱玲来说,从一个恒久而古老的梦开始,渐渐地幻灭……苏醒……
因为战事,张爱玲留学伦敦的梦想破灭了,一九三九年,她赴香港大学就读。
同宿舍的艾芙林来自中国内地,是听不懂张爱玲说话的人;月女,说话有一种过度纯洁的姿态;金桃是月女的同乡,性格却截然不同;苏雷珈对男生的语气非常甜,带着一种笼络讨好,对女生说话的语调放弃挑逗性,明显地比对男生低了两个音阶。
收拾好行李后,一身是汗的张爱玲走进浴室,听见嘹亮的歌声从某一间传来,唱着“OvertheRainbow”。歌声唱到高音有些勉强,但唱得十分卖力,自我陶醉非常快乐,就像歌词里一样好像踩在彩虹的一端,抱着一满怀的梦。
张爱玲弯下身,发现唱歌的人拿着一把牙刷刷着她圆圆黑黑的脚趾头,衣服挂在隔间板上,张爱玲从内衣的尺寸看出这个人一定很丰满。内衣拿走后,隔间板上剩下一件热带橘色的洋装。张爱玲打开水想先试水温,水喷出来,她尖叫一声。那人停止唱歌问:“你还好吗?”
张爱玲说:“水是冷的!”
“所以这时候没有人啊!学校只有一个锅炉,烧饭就不能烧水,烧水就不能烧饭,现在是吃饭的时间,所以没有热水,如果你要洗热水就不要在吃饭的时间来!不过洗冷水对身体好,不容易得感冒!又不用排队,唱歌还有回音,好处很多的!”张爱玲始终只听到她的声音。
大一新人都要填写许多基本资料和选课表,张爱玲等人坐在阶梯式教室的座位中填写。突然有人举手,站起来声音洪亮地发问:“我有问题!请问哪一位教授最英俊?”前面的助教愣着,班上的人哄堂大笑。那人若无其事地说:“我在帮大家选课啊!”张爱玲抬头看见那一袭橘色洋装。于是所有人都认识了法提玛,一个矮小丰满肤色黝黑的少女,圆俏的大眼睛像松鼠一样。
香港大学周末举行新生舞会,学生里杂着各色人种,还有一些年长的外籍职员教师也来参加。张爱玲独自靠在一个昏暗的角落,手里拿着一杯汽水,她只有一件蓝白花的洋装,普通的剪裁,在这样的新生舞会里,是绝对不出色的。所以她很安心地藏在角落,看那些南洋来的富家女学生,头系发带,穿着蓬松的舞裙,和一些受西式教育举止完全西化的香港青年翩翩起舞。
第二部分垂死的病人
法提玛热心地拉着一位男生走到一群还没有舞伴的女生当中劝道:“快呀!女孩的青春是以秒计算的!不要浪费我们的时间!”
张爱玲靠窗站着,法提玛就站在她身边问:“你怎么不跳舞?”她讲话的腔调很奇怪,是洋腔里混了不知是沪语还是粤调,乍听就令人好笑。
张爱玲反问:“你怎么不跳舞?”
法提玛的大眼睛里光彩熠熠,她嘻嘻笑着说:“问得好!因为我把男伴都借给别人了!嘿!你比我高,你做我的男伴正好!”
张爱玲有些困窘地说:“我不会跳舞!”
法提玛马上回嘴:“太好了!我不会走路!”张爱玲觉得这个女孩简直妙透了。
法提玛对张爱玲介绍自己的家庭:“我妈妈,天津;我爸爸,锡兰!卖珠宝,在南京路有一个店!我妈妈是从家里逃走,才嫁给我爸爸。”
张爱玲很快地接上去说:“喔!我母亲是嫁给我父亲以后才从家里逃走!”她和法提玛(张爱玲后来给她改名炎樱)的友谊保持了一生。
两个少女最喜欢结伴领略香港旧街的风情。她们靠在天星码头渡轮的栏杆边上,天色昏黄,一种咸腥的海味随着潮湿的海风迎面袭来,有海鸟的叫声伴随着。渡轮上忽然有一个黑人随兴地吹起自己随身带的萨克斯,张爱玲和法提玛都转过身来看,那自由舞动的手指,自我陶醉的快乐,旋律伴随海潮和船上发出的汽笛声融在一起。第一次,张爱玲感觉到自己的生命还是自由的,她找回自己呼吸的节奏,一股强烈的悸动,让她相信自己活着是有足够的理由。
三年以来所有的伤害与压力仿佛被香港湿热的海风蒸散了,带走了,她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因为相信还有未来。她转过来面对着海,不让法提玛看见。她看向远方,不够远,她还要看得更远。
一九四一年底,日军入侵香港。女生们被学校赶到地下室里躲避轰炸,惟独不见炎樱。张爱玲和舍监到处找她。她的室友说她去上环看电影了,舍监大为震怒:“她疯了!难道不知道在打仗吗?”
终于她们听见漆黑的浴室里传来歌声,仍是那首“OvertheRainbow”,突然一声子弹打破玻璃的声音,歌声停下来。
舍监的吼骂声在黑暗空荡的浴室里回荡:“你这个笨蛋、疯子,你给我从淋浴间里马上出来!”
炎樱嚷道:“带着肥皂泡泡吗?”站在舍监身边的张爱玲低着头用力忍住笑,炎樱的不在乎仿佛是对于众人的恐怖的一种嘲讽。
清晨时分,空气是止寂的,疲累的人在一个仓库里倒头四处睡着。
张爱玲蜷缩着身体,身上盖满了杂志报纸。轰炸时远时近,地面时有震动,他们至多是睁一睁眼,或挪一挪身子,又继续睡,战争不能惊动他们。
张爱玲冷得下巴直哆嗦,她睁开眼,看到一对男女坐在靠门边的两个圆凳上,两个人彼此痴痴地望着,对着彼此傻笑,他们那里仿佛是春天,一点也不冷,炸弹也听不见。
在学校医院里,做看护的张爱玲见到了战争的残酷后果。下午的阳光直射在一个垂死病人的脸上,他张着嘴好像要挠痒挠不到的模样。张爱玲站在他面前,百般不情愿地看着他,不知能做些什么,事实是她什么也没做就走开了。
吃饭的长桌成了临时病床,送来这里的都是受伤的街头流民,苍蝇在他们的头上飞着要去叮发烂的伤口,他们成了苍蝇和蛆虫的食物。张爱玲每天要经过他们一遍又一遍,她感觉整个世界都在长疮流脓溃烂,嫌恶发自心底。
几个女同学坐在屏风后面的和男看护同学说调情笑话,没人理睬这些病人。打情骂俏是惟一打发漫长时间的方法。
张爱玲不停地画画,一张接着一张,都是画人的百态。
夜里,张爱玲在门口的值日板上签字,然后抱着一个壶牛奶要去后面的厨房,她经过一张一张的病床,每个人都要半挺起身子来眼巴巴地看着她,她冷着一张脸,一点反应也没有。
一道隔离屏风,隔离的不是要紧的病人,是一对已经打到火热的年轻学生看护。他们身上的白袍显得不再纯洁,女的哼哼唧唧直推,男的身手齐上,一点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