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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下去!”他催促著,那眼光已变得森冷了,那握著她的手臂的手指,也同样变得 冰冷了。
“有一天晚上,有个客人请我吃消夜,他灌了我很多酒,我醉了,醒来的时候,我不 在自己的家里。”她哀愁的望著他。“你懂了吗?我失去了我的清白,也就是那一天,我 发现我自己是堕落得那么深了,人格、尊严、前途……全成了空白,我哭了一整天,然后 ,我跳出了那个灯红酒绿的环境,搬到这简陋的小屋里来,决心重新做起。这样,我才去 了你的工厂。”
他凝视著她,好一会儿,两人都没有说话。暮色早已充盈在室内,由于没有开灯,整 个房间都暗沉沉的。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她的心脏已随著他的沉默而痛楚起来,可 怕的痛楚起来,她的心发冷,她的头发昏,她的热情全体冻结成了冰块。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终于站起身来,走到窗边,他用颤抖的手,燃起了一支烟 。面向著窗子,他大口大口的喷著烟雾,始终一语不发。一直到整支烟吸完了,他才忽然 车转身来,走到她的身边。他站在那儿,低头看她,用一种低低的、受伤的、沉痛的声音 说:
“你不该告诉我这些,你不该。”
她不语,已经干涸的眼睛重新又被泪浪所淹没了。
“我但愿没有听到过这篇话,我但愿这只是个噩梦,”他继续说,痛楚的摇了摇头。 “你太残忍,含烟。”
说完,他走到桌子旁边,拿起他放在桌上的汽车钥匙,走向门口。他没有说再见,也 没有再说任何一句话,就这样走了出去。房门合上的那一声响声,震碎了含烟最后的心神 和意识,她茫茫然的倒向床上,一任泪水像开了闸的洪水般泛滥开来。
14
夜深了。柏霈文驾著车子,向乌来的山路上疾驰著。山风迎面扑来,带著仲秋时节的 那份凉意,一直灌进他的衣领里。那条蜿蜒的山路上没有一个行人,也没有一辆车子,夜 好寂静,夜好冷清,夜好深沉,只有那车行时的轮声轧轧,辗碎了那一山夜色。从含烟家 里出来,柏霈文就这样一直驾著车子,无目的的在市区内以及市区外兜著圈子。他没有吃 晚饭,也不觉得饥饿,他的意识始终陷在一种痛楚的绝望里。他的头脑昏沉,他的神志迷 惘,而他的心,却在一阵阵的抽搐、疼痛,压榨著他的每一根神经。现在,他让车子向乌 来山顶上驰去,他并不明确的知道自己要到乌来山顶上来做什么,只觉得那满心翻搅著的 痛楚,和那发热的头脑,必须要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去冷静一下。车子接近了山顶,他停 下来,熄了火。他走下车子,站在那山路边的草丛里,眺望著那在月光下,隐约起伏著的 山谷。山风从山谷下卷了上来,那声音簌簌然,幽幽然,带著股怆恻的、寂寞的味道,在 遍山野中回响、震动。一弯上弦月,在浮云掩映下忽隐忽现,那山谷中的层峦叠嶂,也跟 著月亮的掩映而变幻,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时而明亮,时而朦胧。他倚著一株尤加利树 ,燃上了一支烟。喷著烟雾,他对著那山谷默默的出神。他满脑子盘踞著的,仍然是含烟 的脸,和含烟那对如梦如雾,如怨如艾,如泣如诉的眸子。他无法从含烟那篇真实的剖白 给他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从他二十岁以后,他就曾接触过许许多多的女孩子,其中不乏名 门闺秀,侯府娇娃,但是,他始终把爱情看得既慎重,又神圣,因此,他甯可让婚姻一日 日耽延下去,却不肯随便结婚。他的父母为了他这份固执,不知生过多少次气,尤其父亲 去世以后,母亲对他的婚事更加积极,老人对传宗接代的传统观念仍然看得十分重,柏霈 文又是独子,所以,他母亲不止一百次严厉的问:“你!千挑万挑,到底要挑一个怎样的 才满意?”
“一个最纯洁,最脱俗,最完美的。”他神往的说,脑中勾画出的是一个人间所找寻 不到的仙子。于是,为了寻找这仙子,他迟迟不肯结婚,但,他心目中这个偶像,岂是凡 俗所有的?他几乎失望了。柏老太太给他安排了一大串的约会,介绍了无数的名媛,他在 她们身上找到的只是脂粉气和矫揉造作,他叹息的对柏老太太说:
“灵气!妈!我要一个有灵气的!”
“灵气是什么东西?”柏老太太生气的说:“我看你只是要找一个有狐狸味的!”柏 霈文从小事母最孝,任何事都不肯违背母亲的意思,只有这件事,母子间却不知呕了多少 气。柏霈文固执的等待著,等待著那个可遇而不可求的机会,然后,他终于碰到了章含烟 。他曾有怎样的狂喜?他曾有多少个梦寐不宁,朝思暮想的日子?整日整夜,他脑中萦绕 著她的影子,她的一颦一笑,她的轻言细语,她的娇怯温柔,和她那份弱不胜衣,楚楚动 人的韵致。他不能自已的追逐在她身边。迫切而渴望的想得到她,那份渴望的急切,像一 团火,燃烧著他,使他时时刻刻都在煎熬之中。含烟,含烟,含烟……他终日咀嚼著这个 名字,这名字已成为一种神像的化身,一切最完美、最纯洁、最心灵、最超凡脱俗的代表 !那个灰姑娘,那个仙黛瑞娜!他已急于要把那顶后冠加在她头上了,可是,今天的一席 谈话,却粉碎了他对她那份完美的幻想,像是一粒钻石中有了污点,他怀疑这污点是否能 除去。含烟!他痛苦的望向天空,你何必告诉我这些?你何必?你把一切美好的东西都破 坏了,都打碎了,含烟!夜越来越深了,深山的风凉而幽冷,那松涛与竹籁的低鸣好怆恻 ,好凄凉。在远处的树林内,有一只不知名的鸟在不住的啼唤,想必是只失偶的孤禽吧! 他就这样站著,一任山风吹拂,一任夜露沾衣,一任月斜星坠……直到他的一包烟都抽完 了,双腿也站得酸麻而僵直。丢掉了手中最后的一个烟蒂,他钻进了车子,他必须回去了 ,虽然他已三十岁,柏老太太的家规仍不能违背,他不愿让母亲焦灼。发动了车子,他自 己对自己说:“就是这样,把这件事当一个噩梦吧!本来,她从舞女做到女工,这样的身 分,原非婚姻的对象,想想看,母亲会怎么说?算了吧!别再去想它了!就当它是个噩梦 ,是生命里的一段插曲,一切都结束了。”
驾著车子,他开始向归途中驶去。这决定带给他内心一阵撕裂般的刺痛,他知道,这 刺痛还会继续一段很长的时间,他无法在一时片刻间就把含烟的影子摆脱。车子迅速的在 夜色中滑行,驶过了那道木板的“松竹桥”,家门在望了。
这是一栋新建筑的房子,建筑在一片茶园之中,房子是柏霈文自己设计的,他在大学 本来念的就是建筑系。他一直想给这房子题一个雅致的名字,却始终想不出来。车子停在 门口,他怕惊醒了老太太,不敢按喇叭叫园丁老张来开门,只好自己用钥匙打开了门,开 了进去。
客厅中依然亮著灯光,他愣了愣,准是高立德还没睡!他想著,停好了车,他推开客 厅的门,却一眼看到柏老太太正端坐在沙发里,一瞬也不瞬的望著他。
“哦,妈,还没睡?”他怔了一下说。
“知道几点了吗?”柏老太太问。
“是的,我回来晚了。”他有些不安的说,到柜子边去倒了一杯水。“怎么回事?” 柏老太太的眼光锐利的盯著他。
“没怎么呀,有个应酬。”他含糊的说。
“应酬?”她紧紧的望著他。“你直说了吧,你从来没有事情瞒得过我的!你最近到 底是怎么回事?一天到晚魂不守舍。恋爱了,是吗?”柏霈文再度怔了一下。望著柏老太 太,他知道自己在母亲面前是没有办法保守什么秘密的,柏老太太是个聪明、能干,敢做 敢为的典型。年轻时,她是个美人,出身于望族,柏霈文父亲一生的事业,都靠柏老太太 一手扶持出来。所以,在家庭里,柏老太太一向是个权威性的人物,柏霈文父子,都对她 又敬又畏又爱又服。柏霈文从小是独子,在母亲身边的时间自然长一些,对母亲更有一份 近乎崇拜的心理,因为柏老太太是高贵的、严肃的,而又有魄力有威严的。
“恋爱?”他把茶杯在手里旋转著。“没有那么严重呢!”
“那是怎样一个女孩?”
“别提了,已经过去了。”他低低的说,望著手里的杯子,觉得心中那份撕裂般的痛 楚在扩大。
“哦。”老太太紧盯著他,她没有忽略他眉梢和眼底的那份痛苦。“怎么呢?你失恋 了吗?”
“不,”他很快的说。“那么,一定是那个女孩不够好!”
“不!”他更快的说,反应的迅速使他自己都觉得惊奇。“她很好!她是我碰到过的 最好的女孩子!”
“哦?”柏老太太沉吟的、深思的望著面前这张被苦恼所盘踞著的脸庞。“她是你在 应酬场合中遇到的吗?”她小心的问。“不是。”“她家里是做什么的?经商吗?”
“不,不是。”他再说,把杯子放了下来,那杯水他根本一口也没喝。“别问了,妈 ,我说过,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已经结束了。我累了。”他看了看楼梯。“您还不睡吗? ”“你去睡吧!”柏老太太说,注视著他的背影,目送他那沉重、疲惫、而无力的脚步, 一步步的踏上楼去。站起身来,她走到窗前,望著窗外的满园花影,她点点头,喃喃的自 语著说:“过去了?结束了?不,这事没有过去,也没有结束,他是真的在恋爱了。”是 的,这事没有过去,也没有结束。第二天,当柏霈文去工厂办公的时候,他脑中一直在盘 算著,见了含烟之后,他该怎么说。怎样说才能不伤她的心,而让她明白一切都结束了。 当然,她也不能再留在工厂里,他可以给她一笔钱,然后再写封介绍信,把她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