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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多小时后,侍者小姐通报道:“各位,宴请你们的华先生来了!……”
于是大家纷纷直立……
于是一位气宇轩昂,仪表堂堂的“华哥”终于出现……
“华哥”理所当然地往主座一坐,朝大家作了个似乎随便一作的手势:“坐嘛,坐嘛……”
于是大家才纷纷坐下……
我觉得“华哥”那似乎随便一作的手势,分明是刻意模仿的。模仿谁呢,寻思了一会儿,暗自得出结论是模仿周总理。周总理出现在我看过的一些纪录影片里和如今拍的电影电视剧中,差不多总是做着那样的手势对客人们说“坐嘛。坐嘛”——手心朝上,左手从胸前朝外划一段弧……
在周总理而言,那是一种十分儒雅,十分亲切,甚至也可以说十分优美的手势。
那位“华哥”做手势用的也是左手。不过因为是刻意模仿的。使我暗觉有几分可笑。当时我想,即或有钱了,即或是“大款”了。也不必就认为该学伟人的手势嘛。
他一身名牌。派头很绅士似的。
一个和他半熟不熟的人,向他一一介绍我等。他的目光,一一从大家脸上扫过,自己脸上却不苟言笑,嘴里虚与周旋地吐着些单字和单词:“好,好,高兴,高兴……”
我说他的目光一一从大家脸上扫过,意思是,他对谁都并不多看一会儿,对谁也不例外。就好比在商店里,漫不经心地走到了自己其实一点儿也不感兴趣,更不想买下什么的货品架前,不看一眼白不看,看了也还是个不感兴趣。我相信,经他的目光那么一扫,哪一位当时都会觉得自己似乎不是个人,似乎只是个存在于他眼前,由人介绍给他看,企图引起他一星半点儿兴趣的东西。而分明,似乎哪一个“东西”也未能引起他哪怕一星半点儿的兴趣。
介绍到我时,我故意端起茶杯,低下头,佯装正要喝茶的样子。我可不愿道他那么扫一眼。就我当时的心理而言,被那么扫一眼,肯定如同被掉在脖梗上的毛毛虫蜇了一下,会使我别扭好几天。
“梁晓声,作家。”
我听到介绍者这么说,紧接着介绍我旁边的一位……
“慢!……”
我听到“华哥”制上他介绍下去。依然是一个单字,但说得很重视似的。完全不是先前那种虚与周旋的语调。
介绍者以为他没听清楚,又说:“他是位作家。就是,写小说那种人。”
我仍低着头,呷着茶。我打定主意走之前就不抬起头来了。而且打定主意,自己暗数三个数后,放下茶杯起身就走。连句告辞的话也不说。我头疼着呢!三等陪客也是需要维护自尊的。否则连三等陪客的自尊岂不都日益的丧失尽净了吗!
“我问他名字!”
语调有些急躁了。
“梁晓声!梁山泊的梁,拂晓的晓,声音的声……”
那介绍者的口吻,听来有些因“失职”而惭愧似的。
我暗想——今天何其荣幸之至,居然遇到了一位似乎对作家格外垂青的“大款”。而且还是“灰色”的!我的极有限的社交经验,或者干脆说是陪客经验告诉我,“大款”们对作家们通常是不大待见的。在金钱面前文学不过是印钞票的机器甩下来的边角纸吧?尤其“灰色”的“大款”们,对所谓作家更是嗤之以鼻的。除非他们心血来潮,有了钱还嫌不够,进而还要有名,而作家又心有灵犀,号准了他们的脉,巴结着要替他们著书立传……
我将茶杯一放,站起来瞅着介绍者说:“他没听清就没听清嘛!这种场合,不过是大家凑趣儿的事儿。人一走,茶就凉,何必介绍得那么详细?像宣读什么产品说明书似的!……”
我的话使对方红了脸,不停地眨巴着眼睛,神色大窘。
我故意看也不看“华哥”朝众人一抱拳,用很江湖的口吻说:“诸位行个方便,小弟要先行一步了!”
大家面面相觑,就都有几分讪讪的了。
我也不理睬那么多,说走,推开椅子,转身便走。
不料“华哥”大声道:“梁作家,你给我站住!”
那语气听来具有命令的意味儿。
难道这位“华哥”,并非一位对作家有什么好感,而是一位和一切作家有什么仇隙的“灰色”人物?谁得罪了您找谁报复去呀,我又没用笔作践过您,跟我这儿叫的什么板啊!
我不由得站住了。暗暗打定主意,今儿倒要领教领教这位“华哥”的凌人盛气,不就是我不高兴做陪客了吗?看他能不能把我活吞进肚子里去。或者像吃生猛海鲜似的,三下五除二地把我卸巴了?
我身子没动,只朝他扭过头去,盯着他,冷笑地说:“这位华哥,您要把我强行扣压住不成?”
他说:“是的。”
说完也站了起来。
大家可就不但都有几分讪讪的,而且都有几分不安了。
这个劝我:“哎哎,怎么也得再坐会儿,再坐会儿,别扫了华哥的兴嘛!”
那个劝他:“华哥您别急,别急,他有事,就让他先走嘛!少他一个,大家也坐得宽松些!……”
已然到了这种似乎很僵的地步,我当然哪里还肯听劝?
我正色道:“少跟我来这一套!只要老子自己高兴走,谁他妈爱扫兴谁扫兴去!”
“华哥”也不听劝。
他也正色道:“今天谁请客?我!我是主人!是我请你们!你们谁走都成,就他不能走!……”
他说时,还隔着餐桌,伸直手臂朝我一指。
我说:“我要非走,你能怎样?”
“华哥”收回手臂,顺势多此一举地正了正打得很端正的领带结,慢条斯理地说:“那……我也走!今天你走到哪儿,我跟你到哪儿!反正,今天你的时间是属于我了,我的时间嘛,也完全属于你了!……”
这不是要无赖吗!
他呢,说完却望着我笑。
他一笑,大家也就一个个跟着笑。连表情一度颇为紧张的侍者小姐,也满脸堆下了职业性的随机应变的笑容,一边给各自的酒盅斟酒,一边乜斜着我说:“梁作家,华先生这么诚心诚意地留您,你就坐下呗!”
座中那位由服装模特改行为公关小姐的女陪客,也港腔港调地说:“梁作家,连侍者小姐都觉得您过分了吧?别要小孩子脾气了,快坐下吧!你是不了解,人家华哥这个人,其实是金属元宵,外冷内热!”
我瞪她一眼,心想你他妈倒挺会说话儿的!好像你就很了解那小子似的。可方才你和别人攀谈时,我明明听你自己亲口说的,以前也不认识那小子嘛!
“华哥”这时已推开椅子,走到了我面前。
他问:“你不认识我?”
我注视他,摇头。
此前我没在任何地方见过这么一位衣冠楚楚,“包装”一流的“灰色”之“大款”。
“世途旦复旦,人情玄又玄啊!”
“华哥”咬文嚼字地望着我说了这么两句,还深长地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背转身去。
仿佛他挺感伤的。七分也许是真的,三分却是作戏。
座中就有二人拍手道:
“好诗好诗,非情感中人,岂能脱口即出这等忧郁的诗句!”
“人家华哥是名副其实的儒商嘛!”
“华哥”猛地又来了个向后转,郑重地问:“梁作家,你没把脏街也忘了吧?还有那个小人书铺,当年被脏街上的两个穷孩子叫作他们的‘三味书屋’……”
“子……卿?……”
我问得一点儿把握也没有,与其说是问他,莫如说是在问我自己。问我自己那部分关于脏街和关于那个当年一心难做大学梦的孩子、少年和青年的破碎的回忆。然而那部分回忆毕竟已是大破碎了。且被积压在以后的种种记忆储存的下边……
他,微笑了。
“子卿!……”
他的微笑明确地告诉我,他正是子卿。
我头脑中那些破碎的回忆,渐渐往一起拼凑,渐渐复合为一个依稀的形象。然而那依稀的形象,却怎么也不能与眼前这位“华哥”相重叠。我觉得,当年的子卿,和眼前这位“华哥”,分明是两篇内容截然不同的小说里的人物。硬使他们成为同一个人物未免太荒诞,太离奇了。尽管我已经很肯定地又叫出了他的名字……
他一下子拥抱住了我,一只手在我背上不停地轻拍着,连连说:“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了,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也难怪坐在对面都认不出来!……”
他的头和我的头交错并在一起。下巴抵在我肩上。他的话说完了。手还在我背上不停地轻拍着,轻拍着……
我完全信任了他当时的激动。
我内心里也激动起来。
曾经有许多许多次,我想象过我们相逢时的情形,以及自己怎样激动的心情状态。但直至那一天,直至当时我才明白,其实人的真实的激动,并不像每个人预想的那么容易在自己内心里发生。与人惯常的笑脸相比,它发生的条件要微妙得多。发生的契机也要被动得多。当我们觉得我们的心激动起来了的时候,那实际上意味着,我们是敏感到对方的心首先向我们传递出了一种激动。我们的心立刻呼应了而已。我终于认出子卿那一瞬间,子卿真诚地紧紧地拥抱住我之前,我内心里并没有涌起任何激动的波纹。我只是感到意外,感到惊诧,感到被现实生活里的太戏剧性的偶然所刺激。这一种情形,我的意思是说,当时我内心里的状态,和我的许多次想象是很不同的……
我眼眶湿了。
子卿他因为又见到了我而激动万分,我则更是被他的激动而感动。
“诸位,诸位,此时不干,更待何时?来来来,共同举杯,为华哥和梁作家老友重逢助兴呀!……”
于是众人纷纷举杯……
于是我和子卿也各自擎杯在手,互撞一下,他凝视我,我凝视他,都一饮而尽……
我见子卿的眼眶也湿了。
他和那位副处长换了座位,坐到了我身旁。而那位由服装模特